“做爱嘛,不就是把那根东西插进两片烂肉里,抽搐几下然后射精么?”苏早语出惊人,随手关掉了电脑。
“其实也没什么,她不是自愿堕落的。”苏早又补了一句。
“我先说好,我也是第一次看的。”苏早喋喋不休,“谁知道她这么惨呢?虽然她以前很惹人厌,但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这事和咖啡有关,那本书拿过来我看看?这人也真是的,想求救就直接和你讲嘛,或者报警也行,干嘛用这种文青味儿重的要死的方式?你真的确定这是她对你发出的求救信号?”
面对苏早严肃的眼神,我嘴角抽动几下,苏早看我颓然的状态,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轻轻摩挲,声音低了下来,“她已经死了,再去想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还是那句话,就算是她向你求救,那她为什么不报警?”
“难道她以为你看这个就一定会流泪?难道她认为你比警察更可靠?”苏早开玩笑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她白净温润的脸蛋,慢慢捡起地上的情人。
十天之后,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
这十天,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苏早。
苏姨只回来过一趟,匆匆交代我最近看好早早,别让她到处乱跑,便又离开了。
毫无意外,我考砸了。
分数远远够不上A市警大的线——对这个结果,我心里早有准备。
苏早却考得极好,艺考加上文化课的成绩,足以让她进入A市最好的舞蹈学院。
成绩出来之后,我心里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
整个人都变得郁郁寡欢。
苏早试图拉我出去散心,吃好吃的、玩游戏,可我什么都提不起劲。
最后她说:“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就上次没看成的那次。”
我不忍再扫她的兴,点了点头。
下午四点,我们走进商场。
明明是市中心,却冷清得诡异。
除了零星几个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几乎看不到顾客。
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在空气中蔓延。
苏早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异样,兴高采烈地买了票,拉着我走进影厅。偌大的电影院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包场啦!”她小跑着冲向第一排,转过身朝我挥手。
“第一排?”我下意识地嘟囔,“太近了吧……”
“哎呀第一排才震撼!快来!”她又跑回来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过去。贴近的瞬间,她发间淡淡的香气飘来,让我恍惚了一下。
我们并肩坐下。座椅之间没有扶手隔开,她很自然地靠在我肩上。
“要不要爆米花?”她轻声问。
“不用了,”我摇摇头,“他们现在应该也没有卖。”
灯光暗下,银幕亮起。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我甚至没问她看的是什么电影。
是她精心挑选的,还是随手选了一部热映片?
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慰我吧?
可她选的,真的能让我好起来吗?
还是说……她其实比我自己,更清楚什么才能触动我?
我看了眼苏早,她的侧脸全神贯注,头发好像长了不少,我不想打扰她,收回目光,此时大屏幕上开始逐渐有了亮光。
“开始了。”苏早突然小声说,我愣了下想扭头看她,被她一只手掌阻止了。“专心点。”
灯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巨幅银幕上跳动的光斑成为这巨大黑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空气里弥漫着旧影厅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隐约霉味的沉闷气息,与苏早发间清甜的香气形成奇异对比。
音响系统果然如我所料,或者说远超我的预料,轰鸣作响,不是那种细腻的背景乐,而是仿佛直接敲打在胸腔上的低频震动,每一次音效都让耳膜承受着一次小小的冲击。
这确实是我的第一次电影院体验,以一种近乎暴力感官入侵的方式开启。
电影开头是一段手持摄影,镜头剧烈晃动,仿佛醉酒者的视角,仓促地掠过都柏林灰暗的街道、拥挤的人流、斑驳的墙面。
画面质感粗糙,带着一种迫人的真实感。
我下意识地身体紧绷,向后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不过是电影手法而已。
苏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靠在我肩头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以示安抚,但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银幕上。
片名缓缓浮现:《Once》。
一个街头艺人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他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在寒冷的傍晚,对着稀稀落落、行色匆匆的路人唱着心碎的歌。
歌词直白而苦涩,旋律却有着奇异的感染力。
他白天帮着父亲做吸尘器维修工,笨拙地穿梭在富裕人家的客厅,显得格格不入,只有在夜晚的街头,通过音乐,他似乎才能找到一点点自我的碎片。
接着,一个卖花女的捷克女人出现了。
她有着疲惫却清澈的眼睛,拖着一个小小的拉杆箱,里面是没卖完的鲜花和一些生活杂物。
她被他歌声里的真诚打动,停下脚步。
他们的对话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带着各自生活重压下的麻木,但某种奇妙的连接却在音乐中悄然建立。
“你喜欢他刚唱的那首歌吗?”苏早突然低声问,声音几乎要被巨大的环绕声吞没,但气息就呵在我的耳畔。
我怔了怔,老实回答:“……没太听清歌词,旋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耳熟。”
她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剧情缓慢推进,没有跌宕起伏,只有琐碎的生活细节和音乐片段。
男人和女人因音乐越走越近。
他们一起去琴行,那个下午,狭小的堆满乐器的空间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
女人坐在破旧的钢琴前,羞涩地、几乎是磕绊地弹奏起一段她自己创作的旋律,男人抱着吉他即兴附和。
那一刻,没有语言,只有音乐在流淌、交织、对话。
她弹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硬,他却能精准地跟上她的情绪,吉他声托着钢琴旋律,渐渐变得丰盈而充满情感。
我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音响依然很大,但耳膜的嗡鸣似乎渐渐适应了。
那音乐不再是单纯的物理震动,它开始往我心里钻。
那种创造的过程,那种无需言说就能抵达对方内心的默契,像一道微光,照亮了电影里都柏林灰蒙蒙的天空,也莫名地刺了我一下。
我想起了周。
那个以那种惨烈方式离开的女孩。
她是否也曾试图用某种方式,向外界传递她的声音?
像电影里这个女孩一样,用生涩却真诚的旋律?
而我,我接收到的是什么?
是厌烦,是误解,还是像现在这样,后知后觉的钝痛?
苏早说那是“文青味儿重的要死的方式”,或许是吧。
但此刻,在这巨大的声浪和光影里,我忽然模糊地触碰到一点那种表达的绝望与渴望,当直接的呼救被认为无效或不可能时,人是不是只能寄托于某种曲折的、需要被“解读”的密码?
指望某个特定的人能听懂弦外之音?
或许她就靠这点毫无希望的希望活着,直到心如死灰。
电影里,男人和女人各自有着破碎的生活和未愈的伤痕。
他们被音乐吸引,彼此靠近,互相慰藉,甚至一起录了音,完成了几首美妙绝伦的歌。
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一段短暂的“once”。
他有无法放下的前女友,她有在故乡等待的丈夫和孩子。
现实的重力远远大于梦想的轻盈。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哀伤开始从银幕上弥漫开来,渗透到影厅的每个角落,压过了音响的轰鸣。
这种哀伤并非来自剧烈的戏剧冲突,而是来自于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一种对“只能如此”的清醒认知。
它如此安静,却又如此沉重。
我感到胸口那块关于高考失利的巨石,似乎被这更大的、关于人生普遍遗憾的情绪包裹、溶解了少许。
考不上警大,我的世界仿佛塌了一半,但电影里的人们,他们或许从未有机会拥有我曾拥有过的选择,他们的梦想更微小,破灭得更无声无息,却同样痛彻心扉。
苏早一直很安静,靠着我,一动不动。
我只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规律的呼吸。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否也被触动,还是仅仅为了陪我。
她推荐这部电影,是巧合,还是她真的知道什么?
镜头跟随着女人,她坐在公共汽车上,窗外是流动的都柏林夜景。
她听着男人送给她的、录有他们共同创作音乐的CD,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脸上没有什么剧烈的表情,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切的、沉浸的思念与哀伤。
然后,她拿起手机,用捷克语编辑短信,屏幕上是她想念他的话,但最终,她删掉了,没有发送。
那一刻,我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击中了我。
那种无法言说、无处投递的情感,那种深深的孤独感,即使在最亲密的连接之后,依然顽固地存在。
我想起她留下的那本《情人》,那些或许被我们忽略的、划下的线条,折起的页角。
那是不是她的“短信”?
编辑了,却最终无法直接发送,只能希望我能偶然“看到”?
难道她以为你看这个就一定会流泪?难道她认为你比警察更可靠?
苏早之前玩笑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此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也许她并不是认为我比警察可靠,而是在她孤立无援的世界里,我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愿意去“看懂”她信号的人,哪怕希望渺茫。
流泪?
或许她奢望的并非我的眼泪,只是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理解和关注。
电影走向尾声。
男人最终决定前往伦敦追寻音乐梦想,也试图挽回前女友。
临行前,他为她送来了一架她梦想的钢琴。
没有激烈的告别,只是在她家门口,阳光很好,他笑着说:“和你一起做音乐很开心。”她也笑着回应。
然后,他走了。
女人的生活继续。丈夫来到了都柏林,一家人团聚。她弹奏着新的钢琴,窗外是寻常街道。故事戛然而止。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爱”。只有音乐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连接过两个孤独的灵魂,然后留下回响。
字幕升起,配乐是那首他们一起写的、最美的歌《Falling Slowly》。
歌声在空荡荡的影厅里回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响亮,却不再让我觉得吵闹。
那歌声里饱含着所有未竟的情感、所有克制的渴望和所有平静接受的遗憾,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
灯光没有立刻亮起。我和苏早沉默地坐在无尽的黑暗和歌声里,仿佛被遗弃在宇宙的角落。
我感觉到肩膀处传来一点轻微的、湿热的触感。
我僵住了,几乎不敢呼吸。
是苏早……哭了吗?
那个说出“做爱不就是插进烂肉里抽搐射精”的、语出惊人的苏早,那个看似没心没肺、拉着我来看电影试图安慰我的苏早,此刻正因为这部安静悲伤的电影,无声地流泪。
我从未见过苏早流泪。
在我印象里,她总是带着一种早熟的、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透彻,用一种近乎粗鲁的直接撕开所有温情的伪装。
她怎么会……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银幕反射的微光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一道清晰的泪痕正反射着微弱的光亮。
她依然盯着已经开始滚动字幕的银幕,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银幕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安静地、任由眼泪滑落。
那种沉默的悲伤,比她任何惊人之语都更让我感到震撼和心疼。
我擡起那只一直被她挽着的手,动作有些笨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极其轻柔地摩挲着。
她猛地一颤,仿佛从一场梦中惊醒。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在黑暗中湿润发亮,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被看穿的慌乱。
她迅速擡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脸颊,粗声粗气地说:“……干嘛?这电影太闷了,看得人眼睛酸。”
典型的苏早式的掩饰。我没有戳穿她,只是手指依然停留在她的发间,轻声说:“嗯,音响也太大了,震得人难受。”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她的伪装。
但她没有推开我的手。
字幕快要滚完了。影厅里的寂静开始变得有些令人窒息。
“她……”苏早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极轻微的鼻音,“她也许不是不想报警。”
我心头一跳,屏息听着。
“也许……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安全’更重要。或者……报警也解决不了她真正的问题。”苏早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她可能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而不是仅仅把她从某个具体的危险里救出来。”
我愣住了,咀嚼着苏早的话。比安全更重要?是什么?尊严?理解?某种虚幻的救赎?
“那本《情人》……”我喃喃道。
“嗯,”苏早轻轻应了一声,“可能那就是她的‘唱片’吧。就像电影里那样。她没法直接说出口的话,都放在里面了。只是……”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们听到得太晚了。”
灯光“啪”地一声全部亮起,刺得我们同时眯起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光明将刚才那个被音乐和泪水浸泡的隐秘空间瞬间打碎,暴露在现实之下。空无一人的影厅座椅一片鲜红,冰冷而空旷。
苏早迅速站起身,背对着我,用力伸了个懒腰,语气瞬间恢复了往常的明快,甚至带点刻意的不耐烦:“哎呀,腿都坐麻了!这片子也太长了,下次再也不看这种文艺闷片了!走吧走吧,饿死了,去找点吃的!”
她率先朝着出口走去,脚步很快,仿佛要急于摆脱什么。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肩头那一点微湿的凉意还在,提醒着我刚才那一刻的真实。
苏早的眼泪,和她此刻的故作轻松,比电影本身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切的迷茫和震动。
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感受些什么,却选择用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
我们走出影厅,回到冷清得诡异的商场。
明亮的灯光,空旷的店铺,寥寥无几的戴口罩的工作人员,一切依旧。
但那压人的寂静似乎不再那么令人不安。
电影里的旋律还在我脑中盘旋不去,《Falling Slowly》。缓慢坠落。
是的,有些坠落是缓慢的,无声的,发生在内心最深处,外人无从察觉。直到某一刻,坠落抵达终点,才以一声沉闷的巨响宣告它的存在。
而有些人,或许在坠落的过程中,曾努力地、用尽最后力气地,向外界发送过微弱的信号。
就像都柏林街头的那首歌,就像一本划满痕迹的《情人》。
只是,不是所有的信号,都能被及时接收。不是所有的坠落,都能被阻止。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苏早,她微微晃动着马尾,努力做出轻松愉快的姿态。
我忽然明白,这场电影,或许并非仅仅是她用来安慰我考砸的消遣,也不是无意间的选择。
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理解和陪伴,一种只有我和她才能懂的、关于另一个逝去女孩的默哀。
而她的眼泪,是为那个女孩,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或者为所有无法避免的遗憾和坠落,我已无法分清。
我只是快步跟上她,与她并肩而行。她开始哼起歌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觉得电影旋律熟悉了。
她唱:
I don“t know you
But I want you
All the more for that
Words fall through me
……
Take this sinking boat and point it home
We“ve still got ti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