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浅浅洒在宫墙之上,朱漆大门沉默如石。
湘阳王一身墨袍,独立于承干门前。几名值守内监见他到来,早已恭敬跪迎。
“向皇上通传。”湘阳王声线清冷,眼神不耐,“就说——本王有事求见。”
“是!”领头的陈公公连忙低头,转身小跑进宫内通传。
内殿里,皇帝正批阅奏折,闻声抬眼,未问话,先皱眉。
“谁?”
“启禀皇上,湘阳王在承干门前候见。”
皇帝轻哼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淡淡道:“不见。”
陈公公怔了一下。
这……
“……”皇上没再理他,只低头继续批奏折,墨笔刷刷落字,似从未说过什么。
陈公公冷汗一涔,退身而出,转身碎步返回承干门外,行至那冷峻的身影眼前。
“回禀王爷……皇上他……说……不见。”
陈公公小声回话,连头都不敢抬,语气又快又轻,生怕说慢了就没命了。
湘阳王脸色瞬间沉下来。
不见?
他眸光一凛,黑如深井。片刻后,长袍一甩,转身而去。
那风灌入大氅之中,猎猎作响。
几名小太监低着头,连气都不敢喘。
翌日,湘阳王再次踏上宫道,气场照旧,脚步稳沉。
他站定,声音平稳,语气却冷了几分:
“去通传。本王有事求见。”
陈公公一个激灵,低头哈腰:“是!王爷稍候,奴才即刻前去!”
内殿里,皇帝今日心情颇佳,正写着字帖。
陈公公小跑着进来,刚刚屈膝行礼,开口:
“启禀皇上,湘阳王又——”
“不见。”皇帝打断得干脆利落。
陈公公惊了一下,脸色僵住:“……啊?”
这声“啊”实在止不住。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足够压人:
“耳背了?”
“不……不敢……奴才这就回了……”
他急忙退下,悔不该多问一句。
承干门外,湘阳王负手而立,眼中藏着晦暗不明的光。
陈公公一出门,看见他那张冷得发紧的脸,腿都差点软了。
“回、回禀王爷……皇上说……今日也……不见……”
声音愈说愈轻,最后几个字几乎飘散在风中。
那一刻,空气像凝结了。
湘阳王的下颚紧了紧,额角起了一道隐隐的青筋。他没说话,只盯着宫门看了片刻。
忽地一声冷哼,自鼻端逸出。
他转身,脚步比昨日还重,像踩碎了整条白玉宫道。风也比昨日更冷了。
第三日,湘阳王一身黑锦常服,杀气腾腾,自顾自走上阶,立定于承干门前。
门口的值守内监一见他,差点没跪下磕头求饶。
他冷声道:“不必通传。本王在这等着就好。”
内侍齐齐噤声,无人敢动。这哪是求见,分明是堵门。
皇帝此时正与户部尚书议事,听闻陈公公低声禀道:
“皇上,湘阳王……他……今儿没让奴才通传,只在门口站着……”
皇帝手中笔一顿,挑眉:“他说了等?”
“是……奴才劝不动……”
皇帝慢悠悠地将笔搁下,靠回龙椅,扯了扯嘴角:
“让他喜欢晒着便晒着。”
承干门外,已近巳时末,太阳渐高,金瓦反光灼眼。宫墙无风,只有空气里的燠热与静压。
湘阳王仍站得笔挺,连一丝衣角都未乱。
只是额角,出了汗。
陈公公战战兢兢送上茶水:“王、王爷……您稍歇片刻……喝点水……”
湘阳王瞥了他一眼,语气冰冷:
“本王说了要歇了吗?”
陈公公差点手一抖,只能连连后退。
——这二兄弟真折煞人啊。
午时已至,皇帝终于放下奏折:
“这孽障是赶不走了?”
陈公公小声道:
“王爷……从未动过一步……连水也未沾……奴才瞧着,脸都红了……”
皇帝站起身,撩起袍角,步出大殿。语气淡得不行:
“宣他进来罢。这若晒脱层皮,母后还不来找朕算账。”
门“呀”一声开了。
陈公公躬身传话:“皇上宣——湘阳王入殿。”
湘阳王睁开眼,眸中像藏了三分冷意,七分倦意。
陈公公连忙说:“王爷快里头请罢,皇上正等着呢。”
他甩了下衣袖,终于抬步迈入宫门。
殿门启处,湘阳王大步而入。
皇帝抬眼望去,只见他一袭墨衣,气势沉峻,却掩不住脸上被日头晒出的红痕。额角渗着细汗,神情却如常,仿佛那两个时辰的曝晒从未发生。
——朝堂上都没见你这么能忍,偏要跑来宫门口晒太阳。
陈公公低头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湘阳王只作一揖,声音冷沉:
“参见皇兄。”
皇帝随手翻着奏折,淡声开口:
“你那封奏请宋氏为侧妃的折子,朕看过了。再催,朕便批个『不准』下去。”
湘阳王眉目一沉:“以何为由?”
皇帝冷笑:“非得给你个理由?”
湘阳王眸光一冷:“区区一个亲王侧妃,皇兄也要刁难?”
皇帝“啪”地合上奏折:
“那你且说说——朕让你收下皇后庶妹,你推得一干二净,可有给朕个理由?”
湘阳王烦得眉心隐隐作疼:
“先皇子嗣这么多,要找个归宿,何至非要落在臣弟头上?”
皇帝语气似冷似讽:
“人家非说倾慕你,一心要入你府,朕又能怎么样?”
“当初那宋氏你不也收得不情不愿,如今倒好,为她三日来缠着朕。”
湘阳王牙关紧咬,一语不发。
皇帝见他那副倔样,胸口便是一堵火气。
“皇后唠叨两句,朕顺口提起,你倒推得像赴刀山火海似的。”
声音一顿,眼神凌厉:
“顾子衡,你眼里只有自己要的,可还有朕这皇兄?”
“给朕滚回你的王府去。”
殿内一瞬沉寂,只听得两人呼吸相对,空气压得发沉。
陈公公听得心慌,愈退愈后,心下暗暗叫苦,这两位爷闹起来,旁人只怕连命都要丢。
湘阳王眉心紧蹙,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臣弟愿以另一件事,来换此折子。”
皇帝闻言失笑:“换?朕可并无所求。”
湘阳王忽然抬眼,眸光如刃:
“臣弟愿再走一趟江南玉香楼。”
皇帝脸色微变,声音森寒:
“你偏要去触朕的逆麟?若你再敢妄言,朕便将你那宋氏,扔回永宁侯身边去。”
殿内气息陡然紧绷,烛焰微颤。
湘阳王单膝下跪,声音依旧冷峻:
“若臣弟能将她,亲自带回京城,又如何?”
皇帝沉着脸,压着嗓音道:
“她曾言,不愿入宫。”
湘阳王目光不移,语气如铁:
“若臣弟能让她心甘情愿,踏入宫门呢?”
皇帝脸上掠过一瞬挣扎,一丝贪恋,眼底深处似有暗潮翻涌。
满脑子只有当年那人那句——“楼中风花雪月,岂能当真?殿下来此玩乐一场,已是恩宠。”
他终是轻笑道:
“若你真能办到,湘阳王侧妃,非宋氏莫属。”
他顿了顿:
“若办不到……你府中无非多养一位美妾,你也不是养不起。”
那年,太子二十六。
先皇有意历练东宫,谓盐政关系天下财赋,非细枝末节,遂命太子南下督办。
自此驻江南一年有半,每六月返京述职。
白日他处理政务,夜里却总往玉香楼走。
旁人只道殿下风流,谁知他在红帐深处,养着的却只是那一人。
玉香楼上下皆知,那位贵公子最是宠她。所用衣料首饰,皆是那人一掷千金送来。
对楼里人来说,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后宅妻妾皆有门第讲究,若要养个青楼女子,只能放在外头。
只是谁也不知,那位“公子”,竟是当朝太子。
程知婉出身商贾人家,自小便被许了良配。
十五岁立下婚约,本该十七岁时出嫁,却因程氏家道中落,男家嫌贫退婚。
自此,程家声势一落千丈。
直至她二十岁那年,程父终究狠下心肠,将她卖入玉香楼。
那夜,玉香楼堂上,丝竹声正热闹。
程知婉于帐后缓缓走出,身姿纤细,眉眼清丽。她未施浓妆,只一袭浅色罗裙,抱着古琴,在众人起哄声中于席前坐下。
手指落弦,琴声清冷,与楼中歌舞的娇声笑语格格不入。
一曲既罢,满堂竟静了一瞬。
老鸨见时机正好,笑得娇声颤颤:
“今夜是知婉姑娘头一回出堂,还是个初夜呢。诸位爷,价高者得——”
座下马上有人起哄:
“模样是极好,可惜像块木头。”
“是啊,这样子的,床榻上怕也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可以教。女人不都这样?”
笑声、调侃声哗然涌起。
程知婉垂着眼,指尖仍搭在琴弦上,背脊却绷得笔直。眼底明明氤氲着一层水光,却生生忍住不曾坠下。
众人或赞或讥。她孤身坐在琴案之后,任满堂男子肆意打量,心底既屈辱又惶然,面上却只是一片木然。
忽有一人凑到老鸨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鸨听罢,笑得眉眼都弯了,扇子一拍掌心,高声道:
“诸位爷,知婉姑娘今夜的初夜,已卖出……一千两!”
满堂一静,旋即哗然。
“一千?!”
“疯了吧!”
“这……谁出的?”
笑声骤敛,有人忍不住探头四顾。
程知婉心口一颤,下意识抬起眼,却只觉灯火迷离、人影重重。她茫然搜寻,却半点看不清究竟是谁出手。
老鸨掩唇笑道:“既然已有人定下,今夜便由知婉姑娘好生伺候。”
她那强忍的泪水,终究是在惊惧中滚落。
然而那一夜,他始终未曾踏进她的房门。
她只知他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