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小子是真的和席吟分手了?”几天后,储振鹏和裴小易在星巴克面对面坐着。
这一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中午吃了饭,太阳晒着暖洋洋的,还一洗过去几天的潮气。
因此,两个男人却是坐在星巴克的户外,遮阳伞下面白色的铁皮镂空椅子上。
却是有点风,裴小易忙不迭地用手机把纸巾给压住了。
“是啊,死丫头不肯复合。”他低头喝了一口拿铁,说道。
“你不是说周一那天把她找回来了,晚上又接回去了。第二天早上,她对你还挺温柔?”储振鹏不太理解。
裴小易叹了口气:“嗯。温柔是蛮温柔。但是话说得很死,就是不肯复合。一心一意要分手。”
“为啥啊?”
“我也不知道为啥。女人心,海底针啊。”裴小易说。
“哦,会不会是有了别的男人?”储振鹏腆着胖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裴小易白了他一眼。与其说席吟小丫头有了别的男人,还不如说你面前的这个好朋友有了别的女人,这个女人,他妈的好死不死还是你的女人。
“哦,”储振鹏以为自己读懂了好基友的白眼:“席吟那种性格……应该不至于出轨。”
裴小易更无语了。
他觉得储振鹏单纯得可爱。
自己在三四个月之前,没有接触过喻芝,哦不,没有接触过席吟之前,可能也是这么单纯吧。
而现在,他的三观,尤其是爱情观,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算了。我慢慢消化吧。”裴小易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天晚上他帮席吟擦干了身子,拿了另外一床被子在女孩身边睡了。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席吟起来,刨根究底地问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支支吾吾说自己是把两个人之前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
席吟才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会立刻马上搬出去住,接着,无论裴小易怎么挽留怎么求复合,席吟依然是毅然决然地把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打包搬离了他家。
储振鹏有点奇怪,为什么裴小易如此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
说起来,他是席吟的二线主管,对于部门女员工的个人感情问题,可过问也可不过问。
但他一直觉得裴小易和席吟是蛮金童玉女的组合,就这么分手太可惜了——不仅是他这么想,甚至老婆喻芝,在家闲聊时,也经常问起这对小情侣的近况,让储振鹏更觉得自己目光颇准。
“你要不要再试着问问小席子呢?下周一就是公司登记单身税的时候了。你问问她,有啥事情跟钱过不去呢?你俩先登记上。”
单身税,是国家自2030年开始征收的一种新的个人所得税,基本上,要收到月收入的5%之多。
一个月交一次;但是,如果登记了有异性情侣,就可以暂缓征收;如果登记两年内结婚,还可以退回之前缴纳税款的30%;三年内有了一个孩子,可以退回100%;两个或以上的孩子,则有更多的奖励,依此类推。
事实上,在推出单身税之前,结婚率和生育率几乎降到了谷底;而这个税收的开征,却奇迹般地拉了一波生育率。
不管是不是真心相爱,但如储振鹏所说,没有人和钱过不去。
现在是收一个月的5%,未来是收10%,20%,50%呢?
没有人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给别人养小孩吧?
“她不会在意的。”裴小易苦笑,席吟怎么会因为要交税就和自己复合呢?
……
话是这么说,结束了中午的茶话会之后,裴小易回到自己办公室,却还在琢磨着这个事。
他在自己办公室了踱了几圈,又躺在沙发上一会儿,还是坐立难安。
他想,要不还是去客服部去转转,万一遇到席吟呢?
打个招呼,再顺便问问她……要不要报单身税的事儿?
他这么想着,随手就解开了领带,丢在了沙发上——系着那玩意儿,让他觉得不够洒脱,英雄气短。
他酝酿了下情绪,打开门准备大踏步出去……
“嘭”的一声,一个温热的躯体撞到了他怀里。力气嘛倒不大,但来势汹汹,速度挺快。
“啊呀!”怀里的人叫了出来,原来是陆大小姐——陆雪洛。“你怎么也不看着点?”
裴小易被小萝莉重新撞回了办公室——像想出窝但没得逞的土拨鼠一般。
他自然是没好气的。
“怎么是我没看着点?刚刚我这门是关着的。如果不是我开门想出去,你可不就直接怼门上了?要把我的门撞个洞?”
女孩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我还不会开……敲门了?”
她多半不会敲门,而是直接开门进来。
裴小易心想,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不大不小的一个中层干部,他从来也不敢在办公室把腿翘在桌子上,或者看个小电影之类的主要原因。
“说吧,找我干嘛?”他没好气地说。
“没事不能找你?”小萝莉走到他的胡桃木办公桌前,轻轻掀起百褶裙,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条穿白丝袜的腿垂着,晃啊晃的,却沾不到地——腿没那么长。
“不过,今天倒是有事。”
“嗯?”
“你是不是被甩了?”小萝莉微笑着问。
“谁说的?”裴小易陡然警觉:“谁告诉你的?”
“稀罕。半个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哈哈哈哈。”小萝莉得意地说。
这她倒是没骗人。
不知道为什么,原先知道裴小易和席吟在一起的人,屈指可数。
但这一次,他俩分手的时期却搞得沸沸扬扬。
个中版本,更是盛传是席吟甩了裴小易。当然这种八卦,是在女同事间传得更远。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有说那天周一裴小易和席吟两个人双双旷工,是吵架去了。
这是事实,虽然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但更有甚者,传言说他俩本来是准备去民政局扯证的,在民政局门口闹翻了——这自然是YY了;
有的说席吟是个拜金女是个捞女,本来看上裴小易是又帅又多金,但是不知道为何又傍上了人行的一个高层领导(emmm……只能说不是空穴来风);因此又要把裴小易甩掉;
还有的说席吟是个狐狸精,一只脚踩两只船甚至多只船云云……裴小易只是其中一条船,那还不是说蹬就蹬了?
……这些风言风语,眼下裴小易自然还不知道。
吃中午饭的时候,女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三分怜惜,三分温柔。
只是男人神经大条,不是有人贴脸开大,一般都是后知后觉。
现在,陆雪洛就是贴脸开大来了。
“我来看看你被甩……失恋后,情绪怎么样?”小萝莉饶有兴趣地接着说。
“情绪稳定。稳定得很。”
“啧,还不错。”小萝莉跳下了桌子,脚刚沾地,手就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喏,要不要申报单身税?”
裴小易有点奇怪。他接过那页纸,稍微看了看,马上就明白了。
这居然是张单身税的报税单。而且,是填好的报税单。
正常来说,大家都是在个税App上填报税单。
一百个人里面都没有一个,是打印下来填纸质件的。
而陆雪洛递过来的这个纸质件,居然还是小丫头自己提前填好的——里面赫然写着她自己“非单身”,伴侣名字“裴小易”。
“签个字吧。嘿嘿,你签个字就行。”陆雪洛嘟着嘴催促着,仿佛在催喜儿签卖身契。
“等下,谁同意你把我签上去的?”
“我。”小丫头眨巴着眼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为什么要做你的”伴侣“?”
陆雪洛把那报税单扔在办公桌上,双手叉在腰前:“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哼!”她冷哼了一声,“我哪点……”
“算了,”她接着说。“我单身,你现在嘛,也单身。签了这个,你省5%,我省5%,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意见。”裴小易站起来说。
他站直了身子,高出陆雪洛一个头还多。
女孩只能仰着脖子看他。
“我省不省税,跟你没关系。而你,你一个月工资才几个钱,省不省税,有啥关系?”
“嘿,你错了。关系可海了去了。你是不知道,我爸把公司大多数股份,都转给了我。我现在才是绿洲集团最大的自然人股东。”
“啊?”裴小易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咋啦?怕了吧?”小丫头得意洋洋地说:“而且,我现在被选为公司的COO,chief oper……Ope……欸烦死了,反正就是首席运营官。算是你老板的老板。”
裴小易更诧异了。确实,如果是COO,算是运管部总经理杨繁彩的顶头上司;而更是他的领导,毕竟他只是运管部副总。
但COO这个职位,绿洲集团一直空缺——岂止是空缺,简直是从未设立过。
说起来,正常上市公司,COO是仅次于董事长和CEO的实权人物;而绿洲集团这种民营公司,董事长和CEO都是陆逸洲本人,那COO更是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
怎么说也得招一个德高望重的宿将;退一万步说,也应该是提拔杨繁彩杨总啊?
他现在注意力已经不在小萝莉拿来的那张报税单了。
如果陆雪洛说的是真的——裴小易也不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白——他敏锐地感觉到公司出现了重大的变故。
也许不是明面上波涛汹涌的变化,但私底下里,绝对是暗流涌动了。
“你等一下,我先去找找杨总问问。”裴小易说完,就绕开办公桌,头也不回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欸?怎么了?你等我,等我一下!”陆雪洛看男人说走就走,吃了一惊,连忙也跟上去。
她跟上去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转办公室抄起那份报税单,又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
而我们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席吟,此刻正在办公工位上收着东西。
今天进来的电话很多,她早早地完成了6组的定额任务,因此可以几乎准点下班。
席吟不是裴小易,她可没那么大条。
小姑娘明显感觉到了部门内外许多同性的敌意。
除了敌意,中午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瞥到有些八卦女人的指指点点。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连她们自己组内,有些跟自己认识蛮久的同事,也开始背着自己窃窃私语。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席吟仿佛听到自己内心在咕咕地响,像鸽子一样。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委屈。
她想和人说说话。
哪怕是一个熟人也好!
可是昨天打印材料的时候,和同组的女同事搭话,人家却软绵绵地顶了回来。
“啊呀,小席子,你长这么好看,这种事情也要自己做的啦?找个对象让他干干不就好了!”
这是什么话!席吟心想。我哪有依赖着男人?我哪有让男人给我干着干那的习惯?
而今天早上,席吟找后座的苏姐借充电宝。
苏姐本来对自己是挺温柔的一个人。
可是,可是,今天早上她怎么说?
她居然叹了口气,居然跟自己说:“席吟啊,不是姐姐说你,有的人啊,应该好好珍惜。不要猴子掰玉米,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席吟简直惊讶极了。她马上反问苏姐:“珍惜谁?你让我珍惜谁?”
苏姐马上抿起了嘴,仿佛刚刚发声的不是她的喉舌一样。
席吟又吃了个瘪。
她委屈极了。
为什么人人都要对自己指指点点。
她咬着嘴唇,咬得很紧,咬得忘了疼。
似乎那儿总有一点老是抹不掉的硬邦邦的东西。
出血了!突然很疼。活该!席吟对自己的嘴唇讲,你活该!
你就不应该和裴小易在一起!
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你自己呢?配得上裴小易吗?你脏了!早就脏了!
席吟这么心想着。自己喜欢裴小易吗?喜欢,简直喜欢得要死。
自己其实,从未恋爱过。
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时,哦不,是和裴小易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暖,简直像自己在网上认识的那个朋友“怡宝”一般,体贴,通透,彬彬有礼。
像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不,是她自己,像天上忽明忽暗的云。而裴小易,是她生命里的那抹明亮的夜色。路过月亮时,月亮给她涂上了金的边,银的边。
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在大雨里吱吱作响延展开去的沙漠;所有的小草都在抚摩的雨里伸直了腰。
所以,当他变了的时候,自己一开始才那么伤心,觉得月亮过去了,自己又变得毫无光彩。
也许他出轨了。也许他强行……上了自己。但是,真的让自己决心要和他分开的,却恰恰是因为:
他去游乐场找了自己。他把自己带回了出租屋;他对自己还是那么温柔。
席吟想,自己全糊涂了。
原来,裴小易是真的喜欢自己?他是真的在乎自己的?
那么,未来,还有许多吉凶未知的日子。那么,未来,总有一天,他总会发现沉浸在水面下的,自己最早最深的秘密?
他会怎么想?他会一蹶不振,他会苦闷,会发疯吗?
席吟不知道。
她摇摇头,裴小易是正常世界里正常人;他就和当年那个隔着窗户和自己对视的男生一样,本不应该和自己这个来自黑暗世界里的女子,有任何交集。
如果现在分手,他会很快把我忘了吧?他会有一段新的恋情,新的婚姻,也许,很快,有一两个可爱的宝宝?
想到这一节,席吟又开心了起来。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想着为他好吧。
与其剪不断,理还乱;还不如趁着这次他自己犯错,和他一刀两断吧。反正自己,也很快要和这个世界挥手作别了吧。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席吟最后想。
……
下班时分,绿洲集团客服座席中心。
办公区是规整的蓝色隔断格子间,黑色转椅上搭着女孩子们带褶皱的西装外套。
桌面上散落着敞口的零食袋、空塑料杯,杯壁留着干了的水渍。
电脑屏幕大多亮着,停在表格或对话框页面,光标不停闪烁。
墙上挂钟指向六点四十五分,秒针滴答声里,混着零星键盘声与收拾东西的动静。
白班客服们陆续起身,有人揉着太阳穴,小声和周围人唠嗑;有人打着呵欠,有的人站起来舒展着身体伸着懒腰。
更多的人在动作迟缓地收东西,有的叠鼠标垫塞抽屉,有的拎起保温杯或帆布包。
晚班人员背着包进来,带着室外的凉气,径直走到格子间,放下包就凑到白班同事身边,指着屏幕问话。
白班的人一边应着,一边关抽屉、递东西。
很快,白班的人就会陆续离开,仅会有一个组的夜班人员留下来值班。
恰在此时,桃姐冲进来,开始收6组全组人的报税单。
收到席吟时,她发现小姑娘头低垂着,几乎是埋到了桌面上,在填着单子。
她再仔细一看,席吟面前的那个单子已经半湿了,被小姑娘啪嗒啪嗒的眼泪浸湿了。
忍不住地,桃姐“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哭的,猫哭老鼠假慈悲。”
出乎意料地,平时一直软绵绵的席吟,猛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桃姐忽然有点慌乱,因为她发现小姑娘站起来,比矮胖的自己还高半个头。
“你说什么?!”席吟大声问道。用半个办公室都听得到的声音。
“没……没什么……”桃姐突然有点害怕,唯唯诺诺起来。“来收……收报税单。”
因为她看到女孩眼眶里全是泪,妆都花了。
嘴唇上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