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训练,还没结束呢

六点三十。

生物钟准时将我唤醒。意识从混沌中缓缓上浮,然而还没等意识成功接管身体,感官却先一步上报了异常。

重量。右臂沉甸甸的,是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温热的重量。

一股气流,均匀而轻浅,带着微弱的潮气,扫过我颈侧那一小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微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痒意。

睡意瞬间被一种近乎惊悸的清醒取代。

这不是我独自一人的,熟悉的空旷清晨。

我的身体僵硬着猛然睁开眼睛,朝着边上那股气息的来源看去。

我那令人不省心的青梅竹马,西木野音羽,正睡在我的旁边,并且,她的手臂,正理所当然一般地环在我的腰间。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连呼吸都放轻了,好像是踩到了地雷那样,稍一动弹就会引爆什么。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地敲打着,身体极速升温。

甩了甩脑袋,强行让自己从死机的状态中逃了出来,理智开始回暖。

光线很暗。

我特地挑选的厚重窗帘尽职地过滤着阳光,只在房间内投下模糊的,灰蓝色的光晕。

但这已经足够我看清她的轮廓,看清她近在咫尺的脸。

她睡着。

那个总是吵吵嚷嚷音羽,此刻就在我的身边,毫无防备地以她的睡颜示我。

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狡黠笑意的棕色眼眸此刻安静地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投出浅浅的阴影。

面庞的线条比起平日来柔和了不少,棕色的短发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前。

如果不看她平时那副样子,音羽其实也是个美人啊。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环住我腰间的手上。

昨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电车上隐秘的折磨,家中捆绑下的“拷问”,止不住的泪水,被她指尖拭去的温热,还有最后被她彻底融化的心。

我知道,脸颊在发烫,耳根尤其明显。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那只尚且自由的左手。

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为之困惑的迟疑。

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朝她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棕色发丝探去。

碰到了。比想象中更柔软。像雏鸟的绒羽,带着她的体温。

我只是想帮她理开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一缕一缕的发丝被我的指尖撩起,再搭到耳后。

但我的手并未立刻离开。

它违背了我大脑的指令,自作主张地,极轻,极快地,在她的脸颊上拂过。

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狂跳起来,像是在胸腔里撞鼓。我猛地缩回手,仿佛刚才触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

疯了,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对,一定是迷糊了,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

那颗小虎牙因为熟睡而被藏在唇下,反而是让她的双唇变得好看了些。

昨天晚上这双唇吐出了那么多的在各种意义上不够让我动容的词句…最后她甚至说着些我已经无暇记住但肯定是极为羞耻的言论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到了山巅。

不对怎么又开始看她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理性终于在羞耻心和某种近乎本能的恐惧中重新夺回了控制权。

我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先是尝试微微抬起肩膀,然后是背部肌肉一点点绷紧,试图从她手臂的环绕中创造出一点点缝隙。

注意力高度集中,像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拆弹工作,任何微小的震动都可能惊醒身边的定时炸弹。

一点一点的,我将身体从她的怀抱中抽了出来。

然而就在我的肩膀即将成功脱离她手臂笼罩范围的千钧一发的瞬间——仿佛我所有小心翼翼的移动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我这企图逃离的意图本身,都成了她剧本里预设好的一环——那只原本安静地任由我逃离的手,猛地一动。

那样子精准的像潜伏的捕食者终于等到了猎物踏入陷阱的最后一刻。

她的手指灵巧地一翻,反过来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但足以让我全身的血液凝固。

完了。

“想跑去哪里啊…”一个带着浓重睡意,沙哑,却满是笑意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后响起。

温热的吐息想带着微弱电流的触须,拂过我敏感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我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扭过头。

目光撞入了一双清亮含笑的棕色眼眸。

只有蓄谋已久的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光芒的狡黠。外面的日光被窗帘遮着,映在她身边碎成一片粼粼的影。

这家伙,早就醒了。

羞耻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从全身涌向头顶再流淌过去,烧得我脸颊滚烫。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我的脸一定红得不像话。

“音羽!放开!”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带着惯常的疏离感,可出口的语调却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的的颤抖和示弱,像被戳破的气球。

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我回头的姿势,手臂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地就将我重新拖拽回那个温暖的,充满她的气息的怀抱里。

这一次,比之前贴得更紧,更密不透风。

我的后背完全嵌合在她身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隔着两层薄薄的睡衣布料传来。

每一下都稳定地敲在我的心头,沉稳得令人恼火,与她贴在我颈侧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扰乱了所有的节奏。

“嗯…”她把脸埋在我后颈与枕头之间的凹陷处,像只撒娇的猫科动物,用带着浓重鼻音的、黏糊糊的语调嗫嚅着。

“鸟儿好暖和…再睡五分钟嘛…”她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箍住我的腰,收紧,力道恰到好处地既让我无法挣脱,又不会真的弄疼我。

她几乎要融化我的理智。

“不行…”我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弱了几分,“这样等下…就要…要迟到了…”这借口苍白得连我自己都不信。

“迟到就迟到嘛~”她轻笑。

温热的唇瓣似乎无意地擦过我的后颈皮肤,带来一阵酥麻。

“反正鸟儿是优等生嘛,偶尔迟到一次,老师也不会说什么的,对吧?”

我没吭声,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果然,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或者说…鸟儿,我们今天干脆…请假吧?”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家里…”她的声音甜腻得像融化的蜜糖,那只原本扣着我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转而与另一只手在我身前汇合,掌心隔着睡衣,稳稳地贴在了我腰侧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区域。

指尖甚至意有所指地,轻轻点了点。

“……玩一整天?”

“玩”这个字,被她咬得千回百转,满是危险的意味。

血液“嗡”地一下全部涌向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想象中可能发生的画面让我的羞耻心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尖叫出来。

更该死的是,我为什么要去想象啊!

笨蛋音羽…这样子我真的会失去理智的!

死命摇着头,用力咬了下舌头,疼痛感让我短暂地清醒过来,开始思考该说些什么来摆脱她的纠缠。

但那只宣告着“游戏开始”的手,已经开始了行动。

她的指尖不再满足于静止的威胁,开始像弹奏某种无声的、专属于我的乐章,先是在我腰侧的睡衣布料上跳跃,带着细微的摩擦声。

然后,那触感开始向下,慢条斯理地,沿着我身体的曲线,向着更敏感、更危险的区域滑去……

危险的警报在大脑里拉响,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昨晚被痒和快感彻底支配、在笑声与泪水中失去一切防御、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她眼前的恐怖记忆,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我的思考能力。

“等、等等!音羽!”我猛地弓起身体,试图躲避她的手,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清晰可辨的,近乎哭泣的哀求和恐慌。

身体的记忆比大脑更深刻,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恐惧,以及一丝被唤醒的、隐秘的期待。

那作恶的手指倏然停住了进攻的势头,但并没有离开,依旧像烙铁一样牢牢贴在我的腰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威胁。

她甚至得寸进尺地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来,微微收拢,把玩着,像是确认她的所有物。

她松懈了!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维持自己的普通的生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几乎是爆发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虽然在她看来可能依旧如同蚍蜉撼树——利用腰腹的核心力量,猛地向床外一滚!

“唔!”肩膀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大概是床头柜。

一阵钝痛,但我顾不上了。

身体失去了平衡,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栽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狼狈不堪地踉跄了几步,才勉强扶着床沿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挣脱束缚从嘴里跑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腾叫嚣,皮肤烫得惊人。

我扶着卧室的门框,微微佝偻着身体,徒劳地张合着嘴唇,试图平复那过于急促的呼吸。

睡衣的领口在刚才激烈的挣扎中被扯得歪斜,露出大半边肩膀和一小片锁骨,头发彻底乱了,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眼镜还没来得及带,远端的视线一片模糊。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写满了窘迫。

音羽慵懒地半撑起身子,被子滑落到腰间,露出穿着轻薄吊带睡裙的上身。

她单手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这副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脸上绽放出那种我无比熟悉的、得意又灿烂的、如同胜利者般的笑容,那颗小虎牙在昏暗中竟如此晃眼。

“哎呀呀…”她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满是戏谑,“鸟儿这副样子…真是让人更不想放你走了呢。”

那目光像实质的手,在我裸露的皮肤上逡巡,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快、快起床!”我羞恼得几乎要爆炸,手忙脚乱地把眼镜按在脸上,用力将滑落的睡衣领口扯回原位,指尖因为慌乱和残留的心悸而微微发抖。

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敢再去想象她那句话里蕴含的深意,我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卧室,用尽全力带上了门,仿佛这样才能将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源头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我脱力般地滑下少许,剧烈的心跳依旧没有平复的迹象。

隔着薄薄的门,我还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她毫不掩饰的、愉快而清脆的轻笑声,像一串铃铛,每一次声响都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恶魔…”

我捂着脸,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埋怨着。

不能再想了。而且时间也确实浪费了不少。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厨房。

“咔哒。”

打开灯。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盈了这个狭小却井然有序的空间。

不锈钢的水槽、摆放整齐的厨具、贴着标签的调味料瓶…一切都遵循着我熟悉的日常,沉默而稳定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流泻出来。双手撑在水槽边缘,盯着那流动的水柱看了几秒,然后猛地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

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皮肤,激得我浑身一颤。一下,又一下。直到脸颊那灼人的热度被强行压下,直到混乱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

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和手,动作刻意放得缓慢而条理,试图找回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节奏。

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牛奶、吐司,还有昨晚剩下的味增汤料。

准备早餐,这是一道有着明确步骤的算法,我能处理好。

开火,往平底锅里倒入少许油。看着透明的油在锅底慢慢晕开,泛起细小的波纹。

煎蛋。

油热了,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我敲开鸡蛋,蛋液滑入锅中,接触热油的瞬间,边缘立刻泛起诱人的金黄色,蛋白迅速凝固。

就像她刚才虚按在我腰间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让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地蜷缩起来。

我拿着锅铲的手一顿。

不对。不是这样。

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个画面从脑海里删除。专注。蛋液在凝固,需要翻面了。

热味增汤。

将汤料倒入小锅,加水,开文火。慢慢加热,不能煮沸,否则会破坏风味。

蒸汽渐渐氤氲升起,模糊了我的眼镜镜片。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只剩下那片白色的、湿润的雾气。

就像昨晚,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某种坚定神情的脸庞,和那双映照着我的、深不见底的棕色眼眸。

我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指尖碰到镜片,一片湿凉。

该死的,忘不掉了。

吐司。

将吐司片放入烤箱,设定好时间。等待。

就像昨天,我彻底地交付出自己的身体,等待着她的侵犯。

“叮——”

计时器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只是烤面包而已,松下琴梨,你在紧张什么?你又在想象什么!

我将煎蛋装盘,关掉味增汤的火,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可我的大脑却像一台中了病毒的计算机,所有的运算线程都被一个名为“西木野音羽”的进程强行占用。

甚至只是站在那里,身体都会清晰地回忆起被她从背后紧紧拥抱时,那份密不透风的温暖和禁锢感。

太不对劲了。

我的大脑,我引以为傲的习惯于在数学符号和逻辑推导中构建有序世界的精密仪器,此刻完全失灵。

它无法处理这些混乱的、非理性的感官信息,无法将那个“恶魔”的形象与那些带来战栗和羞耻的触碰,以及胸腔里这种陌生的酸涩柔软的悸动整合成一个合理的可解析的模型。

这不可以。

只有分析好了一切我才能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也只有解明了所有,我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自己该有的位置,找到一个解。

那是一个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能够让我安心做些自己该做的事情,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地方。

必须尽快恢复正常。用数学,对,数学可以净化思维。

我尝试在脑海里勾勒那道我昨天还没做完的题。

要用调整法把几个变量的值从中间开始从0调成1。

就像那个时候,她手上一点点的动作,把我的身体挑弄地越发敏感的过程。

完了。

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以“数学爱好者”示人的清冷少女,而只是一个被青梅竹马搅乱了心神,连弄个早饭都无法专注的、混乱不堪的普通女生。

当我把简单的早餐上那张对于一个人来说略显宽敞,对于两个人却会挨在一起的小餐桌时,音羽已经彻底摆脱了那副慵懒的模样,打理好自己神清气爽地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她换上了干净的校服,白色的衬衫领口熨帖地翻折着,棕色的短发似乎也随手抓得顺眼了些。

我放下最后一杯牛奶,一句话都没说。

她也没动作,只是看着我笑。

“我开动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双手合十。

仪式性的短语过后,餐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这太过微妙的沉默让我有些呼吸困难,几乎不敢抬头与她对视,只能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温热适中的味增汤,试图用食物的味道来锚定自己飘忽不定的心神。

我的目光无处安放,最终飘向了墙角。

那里,音羽那个看起来根本没被动过的书包随意地靠墙放着,拉链甚至没有完全拉上,能瞥见里面塞得有些凌乱的课本的一角。

等下…昨天,她来这里就吃了饭,而吃完饭之后,她就把我捆了。

换句话说。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陶瓷的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而短暂的“咔”声,在这安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突兀。

“音羽。”我开口,声音大概是这两天来最平静的一次。

“嗯?”她正用叉子戳起一整块煎蛋,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储食的仓鼠,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抬起那双无辜的眼睛望向我。

我推了推眼镜,冰凉的镜架接触到鼻梁,让我冷静下来。“你昨天,”我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是不是没写作业?”

“——咳!咳咳咳!”她显然被这句毫无征兆的审判噎了个正着,猛地放下叉子,慌乱地抓起旁边的牛奶杯灌了一大口,白皙的脸颊瞬间涨红,不知是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双总是灵活转动的眼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漂移,上看下看,就是不敢与我对视,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试图蒙混过关的单音节:“呃…那个…啊…嘿嘿…”

她试图挤出她那极具欺骗性的、带着小虎牙的傻笑,但此刻那笑容怎么看都显得底气不足,甚至有点干巴巴的。

“昨天不是…”她眼神飘忽,声音越来越小,随即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理由,猛地挺起那没什么料的胸膛,试图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有更重要、更深刻的事情要忙嘛!”她挥舞着叉子,像是在强调事件的重大性。

“比如,帮助某只迷途的、嘴硬心软的鸟儿,进行一些为了戏剧社的自我探索和心理建设!这难道不比一次作业重要得多吗?”

她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自己都被这个完美的理由说服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这双被她说过像蓝色的冰湖的瞳孔,静静地盯着她。

房间里安静得比刚才还可怕。

刚才在卧室里还占据着绝对主动权、把我逼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的家伙,周身那嚣张的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下子萎靡下去。

她像只被精准地捏住了后颈皮的猫,所有的张牙舞爪都化为了僵硬的顺从。

扁了扁嘴,睫毛耷拉下来,盯着盘子里被她戳得有点可怜的煎蛋,用几乎细若蚊蚋、带着满满不情愿和妥协的声音嘟囔: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她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中午!中午休息的时候我马上写!保证写完…那,鸟儿,”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此刻湿漉漉得像小狗般的棕色眼睛望着我,带上了明显的撒娇意味,“你教我总行吧?”

我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筷子,优雅地夹起自己盘中那块完好无损的煎蛋,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掩住嘴角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嗯,看来,我还没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程度。

“还有,吃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最终,我们还是在临近迟到的边缘踏出了公寓大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吸入,稍微冷却了些许自醒来后就未曾彻底平息的燥热。

我下意识地拉紧了书包带,将自己缩了缩,挤进阳光和楼房之间的缝隙。

音羽跟在我身边半步的位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活力满满的歌,脚步轻快。

走了几步,我像执行一个延续了无数个清晨的固定程序一样,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便携播放器,熟练地按下播放键,然后拿起一边的耳机线——

动作,在这里卡住了。

手指捏着那个冰凉的、橡胶质感的耳机头,却迟迟没有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近乎急切地将其塞入耳中,用它构建的音墙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以往,我身边并没有这个散发着活力的家伙。

眼角的余光能瞥见音羽随着步伐晃动的棕色短发,能听到她哼歌时偶尔跑调的,却莫名让人安心的尾音。如果塞上耳机,这些…就都听不到了。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抗拒感,阻止了我完成这个动作。

最终,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些许诧异的妥协。

我只将一半的耳机塞了进去,让熟悉的、带着稳定节拍的音乐流淌在半边听觉。

而另一边,则毫无防护地暴露在清晨街道的嘈杂里——汽车的引擎声,行人的交谈声,远处传来的商铺卷帘门拉起的声音……以及,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脚步声。

这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受。

大脑分割成了两个区域,一半沉浸在旋律里,另一半则接收着外界一切混乱无序的声波,但两者又在整合之后形成了微妙的和谐。

走着走着,原本被建筑物遮挡的太阳猛地跃入了视野。

金色的、带着些许灼热感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打下来,毫不留情地照亮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也刺得我眼睛微微眯起,几乎是本能地向着路边建筑物的阴影处缩去。

音羽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她自己的位置。她移动到了我的左侧,那个更靠近马路、阳光也更强烈的一侧。

她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但此刻,她却恰好为我挡住了一部分直射过来的,令人烦躁的光线,在我身前投下了一小片可供喘息的,移动的阴影。

我们就这样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前后关系,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熟悉的站台,熟悉的人群,以及那辆准时驶来的电车。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消毒水,汗水和早餐食物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将本就存在的、与世界的隔膜又加厚了一层。

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它自动导航般地将我带向车厢尾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背对连接处面朝墙壁的座位,是我过去无数次通勤中确认的能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的完美位置。

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坐标点。

我熟练地侧身挤进去,将自己尽可能地贴合在冰凉的厢壁上,然后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笔记本。

摊开在腿上,指尖拂过书页上那些整齐排列的公式符号,熟悉的安心感稍稍回归。

至少在这个由数字和规则构成的小小世界里,一切仍是清晰有序,且可以被理解的。

然后,我再次拿起那只仅连接着右耳的耳机,准备将它也塞入耳中,彻底完成这个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的仪式。

一只手轻轻按住了我的手腕。

“等一下,鸟儿。”

我抬起头,对上音羽的脸。

她已经自然地坐在了我旁边的空位上,身体朝我这边倾斜着,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我和耳机线之间来回扫视,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的猫儿。

“都说了要留只耳朵听我说话嘛,”她指了指我那只依旧空着的耳朵,语气理所当然,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好奇,“而且,做题的时候听歌?让我听听嘛,就一下。我想知道是什么能让你这么专注。”

说着,她不等我同意——她似乎从来不需要我的同意——便自顾自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我的耳机摘了下来。

“喂,音羽…”我下意识地想阻止,声音里带着一丝被侵犯领地的不悦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无视我的微弱抗议,像个好奇的孩子,将那只还带着我体温的白色耳机塞进了她自己的耳朵。

然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似乎真的在认真聆听。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摊开的书,视线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车厢在轨道上轻微地摇晃,光影透过窗户,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刚刚随机播放到了下一首了,她会听到哪个啊…我播放列表里的东西,大多与外人想象中那种截然不同,甚至有些不太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一种私密领域被窥探的感觉,让我的指尖紧紧抓着,用力到有些发白。

几秒钟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诶——原来鸟儿平时听歌口味都这么重的啊——”

“哈?”心里咯噔一下。

“没意思没意思…”她把耳机摘了下来,随手拨弄了几下又还给了我。

我飞快地瞪了她一眼,把耳机重新塞回自己耳朵里。还好,只是一首鼓点很炸的小众曲风作品。

一路无话。

我依然看着自己的书,不时摘下铅笔勾画几道。

偶尔抬起眼睛看看窗外,楼房,车辆,人群,还有闪过几下又消失掉的阳光。

天空是那种像被洗的掉色了的浅蓝,几团白不白灰不灰的云搭在阳光的死角,有一下没一下地飘着。

窗外的世界像一块巨大的琉璃,美丽,剔透,映着人间百态,却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以其锋芒让我退却,不想被割伤。

看着街边的店铺,总归是找回点以往的感觉了。

铃响,门开,下车。我鬼使神差地在迈步的同时又摘下了那一边的耳机,音羽也不客气,叽叽喳喳地占据了我空余的收音范围。

踏进校门,宛如从一片混沌踏入了理性的结界。

换上室内鞋,踩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回响,与外面世界的嘈杂截然不同。

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试图缩短暴露在这些陌生视线下的时间。

音羽在门口和我分开,走向她自己的班级。她离开时,回头对我眨了眨眼:“鸟儿,中午见哦~”

…谁想一直见你啊。

我没说出来。

教室里的空气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春期特有的、微妙的荷尔蒙气息。

我径直走向自己靠窗的、最角落的位置,这里是教室里那个最不容易被察觉的角落,是我用成绩和沉默换来的一小片得以喘息的自留地。

放下书包,拿出文具和笔记本,动作熟练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把便当盒塞进桌洞,今天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不对,音羽的便当怎么在我这里?哎算了她中午反正也要过来…

上课铃把我的思绪从胡思乱想中拉回了桌上的题目本身。

星田老师拿着课本和她的教学笔记走上了讲台。

尽管在她本人的默许下我基本上不会听她的课,但经常在有空的时候和她讨论高中数学考试的命题规律来着。

说起来她好像明明是教数学的,却是戏剧社的指导老师来着?

戏剧社,又是戏剧社。

戏剧社的和泉学姐布置了这周的面试要好好准备…还有音羽昨天的…然后还有今早…

我的思绪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奔回那个只有我和她的房间里。

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她发丝的柔软,那份小心翼翼的触碰下隐藏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情感。

后背似乎再次感受到了她怀抱的温暖和紧箍的力量,那种令人窒息却又安心的禁锢感。

耳边似乎再次响起了她那带着睡意和狡黠的嗓音。

“请假…玩一整天?”那声音里的诱惑力,此刻回想起来,依然让我心跳加速。

玩什么?

怎么玩?

那些未尽的、充满暗示的可能性,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闪着幽绿的光,缠绕住我的理智。

还有更早的,昨晚的…那些清晰的、令人无地自容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回:

绳索摩擦手腕时细微的感触,隔着纸巾都能感觉到那股巨大的拉力。

她指尖在腰侧来回摇摆时,那如同涟漪般扩散开的细密难忍的痒意。

她在我耳边用气声说话时,温热气息拂过耳廓带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看着我的,那双在关键时刻锐利得像刀子、却又在最后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棕色眼眸。

以及,最后那近乎崩溃的交付。那一声,混杂着巨大羞耻和奇异解脱的呻吟…

一声轻微的带着哽咽般的呜咽差点从喉咙里逸出来。

我猛地咬住下唇,用疼痛拉回一丝清醒。

脸颊滚烫得厉害,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一定红得不像话。

我甚至能感觉到颈动脉在皮肤下突突地跳动。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脸埋进竖起的书后面,像一个拙劣的鸵鸟,试图隐藏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绪波动。

太糟糕了。

不过是一个笨蛋音羽而已…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变得失态…

“松下同学?”

星田老师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我猛地抬起头,发现她正带着些许疑惑看向我这边,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有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心脏骤然收紧。

“松下同学,你没事吧?”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关切,“你的脸很红,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务室看看?”

我最受不了这种在公开场合下被特地关照的感觉,明明无视我就好的…

“我…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有点不舒服。”这个借口拙劣至极。

星田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迅速低下头的姿态,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讲课。“如果不舒服不要硬撑。”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将头埋低。

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些滚烫的回忆。

我在干什么?

在课堂上,因为想着那种…那种事情而走神,甚至差点被老师送去医务室?

松下琴梨,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我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再想了。必须停止。

我尝试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将注意力拉回课堂。笔一刻不停,即便手已经隐隐胀痛也不可以停下来,不停的做题,做题。

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写得飞快,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做无关思考的间隙。

公式是冰冷的,符号是绝对的,它们不应该承载任何关于体温,触感和呼吸的记忆。

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无法完全屏蔽那个玩味的声音。

那个“玩一整天”的提议,像魔鬼的低语,依旧在脑海深处盘旋。

如果…如果真的请假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公寓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上下课的铃声,没有旁人的目光…她会做什么?

继续昨晚的那些事情?

用那些让我笑到脱力,尖叫着崩溃的手段,却又在最后给予让我呻吟的抚慰?

…停!

我猛地放下笔,动作大到让另一边的同学侧目。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着疼痛。

不行。完全无法集中。

我认命般地,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课本竖在眼前,构成一个暂时的、脆弱的遮蔽所。好吧,既然无法学习,那就…暂时放弃吧。

在这个被公式和定理包围的本该是绝对理性的领域里,我,以往每天都在做题的普通的数学爱好者,松下琴梨,生平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叫西木野音羽的存在,彻底宣告失焦。

窗外,天空依旧是那片浅蓝,几片云慢悠悠地飘过。教室里,老师平稳的讲课声,同学偶尔的翻书声,构成了一个正常的、有序的世界。

而我的世界,在昨夜和今晨之后,坐标偏移到了一个未知的方向上。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被一个强大的引力源捕获,无法挣脱。

我知道这个引力源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教室里。

而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仅仅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让我,溃不成军。

中午的放学铃像一道赦令,让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同学们开始移动桌椅,准备享用午餐。

我惯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白石和明川熟练地将她们的桌子与我的拼在一起。

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比平时更沉的便当袋——里面装着两人份的午餐,这是我弄早餐同时给自己做便当的时候被缠着给她准备的份。

刚把便当袋放在拼好的桌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踩着轻快的步子出现在了我们的桌旁。

“鸟儿,午餐~”

音羽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调子,她非常自然地在我的边上坐下,手臂挨着我的肩膀,视线落在我面前的便当袋上。

对面的白石柚木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她咬着筷子,目光在我们两个之间游弋了一会儿,问道:“西木野同学,为什么要找松下同学拿便当呢?你们家离得很近吗?还是……?”

明川葵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带着些许好奇看向音羽,等待她的回答。

音羽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我无比熟悉,可以说是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侧过头,目光转向我,棕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故意用了一种甜得发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语调说道:“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们家鸟儿心疼我,怕我饿着呀~对不对呀,鸟儿?”她一边说,一边还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不是因为她话语里刻意营造的亲密,而是因为她这种当众的、毫不掩饰的调侃,以及那声刻意加重的“我们家鸟儿”。

这种称呼和语气,在白石和明川听来,绝对充满了误导性!

更可气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个!

她分明是故意的!

“你…你胡说什么!”我又羞又急,下意识地想撇清,“谁心疼你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音羽乘胜追击,歪着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灼热的目光晃得我心烦意乱,“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特意给我做便当的吗?”

“喜欢”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

早晨被她搂在怀里威胁“请假”的画面,昨晚那些混乱又羞人的记忆,连同此刻她这故意曲解、引人遐想的话语,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堤坝。

被逼到极限的羞恼让我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急躁和辩解:

“还不是因为你早上非要——!”

话音出口的瞬间,如同冷水浇头,我猛地清醒过来。

我在说什么?!

“非要”什么?非要留宿?非要挤在一起睡?非要提出那种荒唐的“请假”提议?非要…那样逗弄我?

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那样子肯定狼狈极了。

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便当盒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死寂。

桌上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三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白石柚木的嘴巴微微张着,保持着刚才好奇的表情,但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的兴奋。

她看看我,又看看脸上笑容更加得灿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音羽,手指无意识地指着我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明川葵也罕见地愣住了,拿着便当盒盖的手停在半空,看看我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样子,又看看音羽那副“计划通”的表情,最终,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极其缓慢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哦——”白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拖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原来如此”的意味,“早上…非要…?哦——!!我懂了,我懂了!”她用力拍了一下明川的肩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徒劳地试图补救,声音微弱得如此苍白无力。

音羽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抖动。

她不再看我那副窘迫至极的模样,而是心情极好地、动作自然地从我面前拿过整个便当袋,取出属于她的那份,笑眯眯地说:“好了,吃饭吃饭,鸟儿害羞了。”

她这句“鸟儿害羞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我彻底放弃了抵抗,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子,蜷缩在座位上,机械地拿起筷子,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味同嚼蜡。

我非常清楚,在白石和明川眼中,我和音羽的关系,已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心安理得地吃着我做的便当,嘴角那抹可恶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刺眼。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我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仓促,只想在某个麻烦精逮住我之前,尽快离开教室,回到我那虽然空荡但至少能提供片刻安宁的公寓。

然而,我的逃跑计划在第一步就宣告破产。

刚站起身,书包带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住了。

“这么急着回家啊,鸟儿?”

音羽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早已看穿我的所有意图。

她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我座位后面,此刻正倚在墙上,歪着头看我,脸上像是那种动漫里反派做出“你逃不掉的”的那种表情。

“我……我要回去做题。”

“做题?”音羽挑眉,几步走到我面前,无视了周围还没完全离开的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俯身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狡黠,“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放学后,继续‘训练’。”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课桌。

午休时那公开处刑般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

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在不停地引诱我踏入她的陷阱,“我……我没答应……”我的反驳虚弱得毫无说服力。

“嗯?”音羽发出一个上扬的鼻音,那双棕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带着点危险的意味。

她的右手非常自然地,随意地抬起来,搭在了我的腰侧。

正是早上在卧室里,她虚按着威胁我的那个位置。

又来。

隔着夏季校服薄薄的布料,她掌心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没有用力,只是存在着,就像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的开关。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大脑清晰地发出了警报,回忆起被那种无法控制的痒感支配的恐惧与…快感。

“这里…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好地方呢。”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轻快,但眼神里的威胁丝毫不减,“鸟儿是想在这里,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还是…乖乖跟我回家?”

她甚至微微动了一下指尖。

就那一下极其轻微的、几乎算不上用力的按压,却像一道电流窜过我的脊柱,让我几乎要惊跳起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那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在当众出丑和被迫就范之间,我再一次,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后者。

“……回家。”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

音羽脸上立刻绽放出胜利者的灿烂笑容,那颗虎牙晃得我眼花。

“这才对嘛~”她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转而亲昵地揽住我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拉着我往外走,“走吧走吧,特训时间到!”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被她拉着,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走出校门,再次踏上了前往我公寓的路。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我抬起头来,那光有些刺眼。

回到公寓,熟悉的寂静包裹上来,却丝毫无法让我感到安心。音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放下书包,换上拖鞋,甚至自己去厨房倒了杯水。

我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好了,”音羽喝完水,转过身,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一种分明是捕食者的神情,“昨晚的只是为了让鸟儿少些防备,今天,我们要开始真正的情景模拟了。”

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神情,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像抱着最后的盾牌。

“戏剧社的面试,有即兴表演环节。”她一步步走近,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你需要学会更快地调动情绪,更真实地反应,比如愉悦兴奋,比如恐惧慌乱。”

她停在我面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

“甚至绝望屈服。”

我的呼吸一滞。

她没有给我太多反应时间,直接拉着我走进了卧室。

当看到她又从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袋子里拿出一卷熟悉的、质地柔软的绳索时,我的腿发软了。

“等…音羽!这个…没必要吧?!”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小腿抵住床沿。

“很有必要哦。”音羽晃了晃手中的绳子,笑容甜美地跟眼前的场景似乎毫无关系,“肢体上的拘束,能更快地打破心理上的壁垒。这可是……某位前辈的经验之谈呢。”

前辈?我愣了一下。戏剧社的前辈?

就在我分神的瞬间,音羽已经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动作比昨晚更加熟练,依旧细心地用软布垫好,然后用绳索绕了上去,不过这次,她没有把我绑在床头,而是将我的双手缚在了身前。

“今天换个姿势。”她解释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方便我观察你的反应。”

这种完全受制于人的状态,让我内心的恐慌呈指数级上升。

被束缚的双手无力地交叠在身前,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只能等待着猎人的摆布。

音羽将我轻轻推倒在床上,然后自己跪坐在我身边。

她没有立刻开始她的“训练”,而是俯下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笼罩在她的影子里。

那双棕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那么,训练开始。”她宣布,声音低沉了下来,“今天的主题是…‘绑架’。”

她的指尖,如同昨晚一样,精准地落在了我腰侧的敏感点上。

但不同于昨晚那种带着探索和戏弄的缓慢,今天她的动作带着更强的目的性,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像是在测试我每一寸皮肤的承受极限,逼迫我的身体做出最直接、最无法伪装的反应。

“小妹妹,我可不想让你这张脸上多出几条印子…所以乖点,自己说出来你身上这张银行卡的密码。”

这什么剧本啊?!最三流的剧作家也写不出这种完全不着边际的开头吧?!

但我根本没力气吐槽,我只想笑,以及早点解脱。但是…如果是拷问的戏码,你至少告诉我你要问的东西是什么吧?!

“唔…哈哈…不…不知道…你没说啊哈哈…”笑声和哀求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在她熟练的攻势下扭动,弹跳,却因为双手被缚而显得更加徒劳和…诱人。

分明手就在自己的身前,分明可以用力的挥动,音羽的手指却像泥鳅一样一次次从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溜走,来到另一个地方又开始施加让我无法挣脱的痒感。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分明是不想说!”她看上去有些急躁了,从包里拿了一块黑色的布出来。

那是个眼罩。

音羽完全无视了我的叫喊,只是把那个形状有些怪异的眼罩套在了我的眼睛上再把眼镜带了回去,用绕过我耳朵的绳子绑住眼睛腿。

我试了一下,甩头甩不开,而且还不会把眼镜甩飞,效果不错。

不对我在自顾自的测评什么啊?!还有带上眼罩之后戴眼镜有什么用啊?!!

然而我刚想出声吐槽,腰间两侧同时传来的巨痒就让所有的文字都转化成了大笑和呜咽。

“诶噗哈哈哈哈哈…音,音嘿嘿嘿嘿慢点呀啊啊啊哈哈哈哈?!!”根本看不见!

在一片黑暗的视野范围内我完全无法确认音羽的位置,只感觉全身都被她的气味包裹。

她昨天用了和我一样的洗发水,是那个熟悉的薰衣草香气,极淡极淡的,此刻却不知为何变得那么浓烈,冲的我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手上的动作却是愈演愈烈,一边从揉捏变成了伴随着振动的按压,另一边攀上肋骨用手掌用力摩挲,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带上了一点疼痛的痒,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

身形被束缚,视野被剥夺,耳边听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感官接收器被全力调用想找到些什么让自己安心下来的信号,数据反馈回来进入大脑皮层的却只有一个字。

痒。

当音羽拿掉我的眼罩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几点了。

过载而宕机的脑袋晕乎乎的,感觉眼里只剩下了音羽的影子,在并不是很亮的灯光下,有些模模糊糊的。

她像只小型犬一样黏在我怀里蹭着,感觉甚至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哦不对那好像是猫,算了无所谓了。

若不是她的一只手抓着我被捆缚的双手按在头顶,这想必是个很温暖的画面吧。

“鸟儿今天的表现不错哦,虽然还没能完全进入角色,但反应自然多了~”

“哈…?”

“记住这个感觉,无论是说不出来也好,还是不想说出来也好,你要让别人感受到,你在演绎着不说这个事实。”她帮我理了理凌乱地粘在脸上的发丝。

“…”她是真在教我。虽然这个方式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嗯嗯,那么作为认真训练的鸟儿的奖励~”她扬着嘴角,又一次勾起了手指朝我缓慢靠近。

“什,等下?!音羽,音羽?!西木野同学?!你要干什么?!!”我的表情瞬间僵硬,徒劳地挣扎几下,但力气早就在刚刚的大笑中耗了个干净。

她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拨开短袖校服的袖口,钻进我大张的腋下,抵住中心,一下一下地刮挠起来。

“噗呜哈哈哈别!我,嘻嘻嘻嘻让我休息哈哈哈哈哈!!音羽哈呀嘿嘿哈哈哈哈哈!”我努力地抬起肩膀和腰,但物理学和人体结构注定了我无法做到。

高高举起伸直的手臂没有发力点,就连微微的蜷缩也做不到。

整个腋窝像是一处空无一人的游乐场,被她欢闹着的的手指包了圆。

“嘻嘻,鸟儿果然喜欢吧?被我这样子欺负?”这家伙还不忘记调戏我!明明知道我根本没力气反抗!

“我嘿嘿嘿嘿我才没呀哈哈哈哈哈!”

四指撑开腋心,食指点进最里面的软肉滑着圈圈,比先前更加激烈的感触让我再次用力地绷起身体,又再次松开,手上握拳发力,却把力气都付给了空气,又卸下力气松开。

终于,她玩累了。气喘吁吁神志模糊的我被音羽松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瘫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腿,幽怨地盯着音羽的脸。

“恶魔…”

“谢谢夸奖~”

…怎么总感觉这对话在哪里发生过。

咕噜噜的一声,我才意识到已经太晚了,挣扎着爬起身来想去做饭,却被音羽按住了。

“你先歇会儿,外卖应该快到咯。”

“…又是早有预谋?”

“嘻嘻。”

我捏了一把傻笑着的音羽的脸,软软的。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从包里拿了点什么东西出来。

那是盆浅蓝色的满天星,花瓣像小小的米粒一样簇在一起。

“呐,这个,也是奖励哦。”

“…放我桌面上吧。话说你哪来的时间去买的?”

这两天她一直在我家呆着,白天在学校,哪来的时间去买花…

“秘密~”

…算了,想不出。

起身整理了衣服,刚好,外卖到了,是〇莉亚的。

“我又不经常吃快餐…”

“给你点的芝士焗饭和蜗牛。”

“…就吃这一回啊。”

“那我的数学作业…?”

“自己做,不会的问我。”

“嘻嘻,我就知道鸟儿最好啦~”

“…你这家伙…”

长出一口气,我拎着音羽去洗了手,然后回来准备吃饭。看着桌上浅蓝色的小花,我插起一块蜗牛丢进嘴里。

我根本没有特意和她提过我喜欢满天星,也没有说过我想在家里放点盆栽。本来想自己去买的,但是总是忙着忙着就忘了。

我也从来没说过我喜欢吃这两个菜式,只是偶尔和她一起去的时候点过几回。

这家伙,真的是…

“喂,粘到脸上了。”我伸手摘下音羽脸上的饭粒,看了一眼,吃掉了。“多大的人了吃相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她不回我话,只是看着我傻笑。

“哎…你这家伙。”我摇摇头,随手把播放器从兜里掏出来翻翻,准备给等下的做题找个歌单。

突然,手指停住了。今天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有一个不在我记忆中的记录。

那是一个受向的挠痒拷问的asmr。

早上七点多…那个时候我应该在电车上。

我抬起头来看音羽。

她也看我。

我的表情逐渐狰狞。

她只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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