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冬天。
珍妮换了条路,提前一站下了地铁,绕过长长的矮砖围墙,顺着指示牌的方向,穿过一条没什么车辆的parkway,路过或许是废弃的厂棚,树枝光秃秃的矮树林后面,现出来一大片绿油油的河畔。
珍妮深深吸了一口气,温度还没有降到零度,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起来。
这是一条蜿蜒的河,河畔很窄,就挨着路边,枯黄的草被踩出来一条细细的步道,珍妮的平底皮靴轻轻踩着土,感受着草根在脚下松动的那一点点生机。
河中央很美,绿油油,水草被滋润,铺满一个一个滩洲,一大群海鸥站在钓鱼台的扶手栏杆上,一起望着远方——那是蜿蜒的河入海的方向。
海鸥们的眼神吸引了珍妮,她突发奇想,偏离了步道,朝小山丘的方向走,靴子的皮革扭挤着,硬靴底在一条一条灌木根枝上打滑。
从这个方向,她可以看到一栋栋小屋在对岸的树林后现出来,还有供孩子们戏耍的棒球场,竖着高高的照明灯。
这一段河道很窄,只能算是条小溪,但是忽然出现了几只肚子白绒绒,背上黑黢黢,面颊黑中带绿,头顶着雪白帽子的小鸭注解:bufflehead,中文学名叫白枕鹊鸭,寿命可以达到14年,是体型最小的鸭类,也是北美最常见的潜鸭类,喜欢在冬季沿着海岸迁徙,离岸很近,一转眼却又消失了,只剩下两朵水花——珍妮手拨开荆棘枝条,低头让过树杈,踩过两片泥泞,终于站在了开阔的河岸边。
顺着这个方向,蓝色的河水打着弯变得开阔,就像是一片水田。
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两只天鹅,几只海鸥在波光中漂着。
珍妮打消了掏出手机拍照的念头,有什么意义呢?
下一个冬天,这群鸟儿还会回来,带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的一代会结识新的伙伴,会生儿育女,生生不息……而自己,却会在哪里?
她……放弃之前走的路,绕远,仅仅是因为那条直路有些压抑,要走过一大片公墓,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令她胆怯的是与其他人相比。
几百年的家族,儿女就在祖父尸骨陪伴的路边长大,其实是很幸运的。
多数人向往的,多数人能够拥有的,也就是这样吧。
而她?
她什么都不会有。
那一天,珍妮有点没忍住。“你的小说……写到第几章了?介意让我看看吗?”她问了一个颇为不专业的问题。
萨曼莎愣了一下,是真正的字面上的意义,愣了。
珍妮有些后悔,想要道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收回来,其实她真心地想要知道,自己给女作家贡献的灵感,到底会衍生出什么样的内容,被怎么样气味的油墨印刷出来。
最好是可以知道,这样的故事会被感情如何丰富的人们铭记。
“我……还没写。”
听到这句话,有点恼火。珍妮怎么也没想到,萨曼莎会直截了当地回答,而且是这么一个答案。
她毕竟只是个模特,她总不能直接怼回去:那你的时间都浪费到哪儿了?整天琢磨着怎么玩弄我吗?
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美丽的气质早就被抽干的干巴身材女模特,一个才思早就枯竭,挤不出来任何精彩词句的过气女作家……谁都没法怼谁。
萨曼莎……她却也不想反驳太多。
胡编乱造赚人眼泪的故事么,她想写多少就能写出多少,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十岁会有对十多岁青春的追忆,会有对三十岁成熟的向往。
而三十的她在失落中寻找着寄托,也幻想过年纪大了,子孙绕膝,幻想过搬往温暖的南方,和一把花白胡子的退休飞机师老公手拉手漫步在弗罗里达银色沙滩。
至于现在,她只是,早就学会了不依赖于幻想活着。
幻想是一味从没尝试过的亚洲调料品,幻想如同张牙舞爪的盛放兰花,幻想是一根让你该哭时却想笑的大麻,幻想让人更容易接受痛苦,却也更难以满足,幻想可以骗人,可以疗伤,亦可以祸乱人间。
谁又能说清楚,到底,幻想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写一个魔女的故事,魔女,捕猎魔女的人……但是我发现,只要写在了纸上,就变成了陈词滥调。”萨曼莎点了一支烟,夹杂着一点点大麻的味道,和赤裸的珍妮解释起来。
注解:我不建议我的读者吸毒。
但是请注意,本故事书写的是美国,而第一会所的服务器也在娱乐大麻合法化的美国。
大麻是本文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就像这个以色情为叙述素材的小说不可能存在阉割色情的洁版一样。
Marijuana这个词就是墨西哥人造的西班牙语,记录了印度大麻由殖民者引入中南美洲的历史,1772年阿兹特克语中就有了相应词pipiltzintzintli。
同期美国境内的Sioux族语言中描述麻类的相应的词是wahupta,但并非精神大麻,美国当时鼓励印第安人种植的是纤维类麻类。
反对精神类大麻在美国是和反墨西哥运动纠缠在一起的,印第安人则属于躺枪。
1910年墨西哥将大麻娱乐化到1937年美国联邦禁令之间有近30年的窗口,墨西哥人均毒贩的刻板印象由此产生。
1929年一份蒙大拿州报纸关于美国控制大麻的报道中说:“大麻是一种由墨西哥人使用并由印第安人种植出售的植物”。
虽然印第安原住民的传统确实广泛以种子、果子和根做草药、烟草和麻类药品滥用的人口比例也确实高,但其实程度上讲却并不比白种人更严重,这种利用恶劣刻板影响一杆子打翻墨西哥和印第安原住民的作法非常值得川普借鉴。
哈利波特的陈词滥调普及后,所有魔女的故事,大概都跳不出俗套了。
举起魔杖,对抗恶魔,亲爹是个渣,后爹是个麻瓜,外婆是个固执保守老顽固总要干涉子女的生活,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庭矛盾戏剧冲突。
配合哄小孩似的低智商魔术,一下子变成老鼠一下变成猫,色情也不能少,亲吻的时候鼻子冒泡,脱光了衣服互相解咒,一群小鬼把女魔法师捅到漏尿。
最后,哎呀呀,大反转,原来所谓魔女猎人也是魔女,他们只是上古分出来的一支,必须把恶人抓起来,就像巴勒斯坦人要把内塔尼亚胡抓起来关到学校里去改造。
——无非就是打怪、伦理、爱情三角、性别解放、种族冲突、宗教信仰,啥狗血剧情还没被写过?
你还能再编出来啥花样?
明显上头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萨曼莎站起来,从纸箱子里拿出一根上古气息浓重的刑具——九尾猫。
这根黑漆漆的东西带着恐怖的气息,珍妮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传说中的鞭刑之王。一根一根的粗辫子就像是麻绳的形状,然而材质更硬。
“这是马皮做的,我勒个乖乖那意大利老头复刻这玩意儿可开心了,到现在还跟我炫耀,当然按当初的价钱,现在可不容易搞到了。”女作家抬起鞭柄,不亲眼看到,是不会理解这种恐怖的。
九根麻绳一样的粗辫子,每一根都打了三颗绳结,九根辫子绑在一起,打结,拧死,连接在同样黑漆漆的手柄上。
“罗马人征服世界的时候,就靠着它打服那些不死心的反抗者。”女作家作势扬了扬手,吓得珍妮狂乱眨眼。
“然而,我忽然想起来,那时候的罗马人信的,好像不是基督教哦,他们才是今天人们说的异教徒。”萨曼莎点点头,确信大麻的剂量不足以干扰记忆,自己的历史没讲解错。
九尾猫是伴随着基督教征服世界才为世人所知,英国人用过,美国人独立战争中在宪章号军舰上用作惩罚犯错水手的军杖,然而其实海盗也同样喜欢用这种残忍的东西。
“死在这鞭子下面的印第安人不计其数,因为西班牙传教士挥舞它的时候,只是知道在使用后涂上油,擦拭干净,却不知道感染和细菌,随着鞭刑,霍乱、天花就传播开,然后……加利福尼亚的印第安人都死光了。”
珍妮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紧紧盯着萨曼莎握住鞭柄的手。
“你信吗?都死光了?当然没有!只是剩下了活着的还生不如死,都被当局除名一般当作不再存在,他们被迫改信了基督教,改掉了名字,放弃了土地和尊严。当然了,这些话,好像也是陈词滥调,左派电台里巴拉巴拉太多,我也不会太关心。说生命可贵都是陈词烂调,女人想要投票,黑人想要自由,每个孩子都想拯救变暖的宇宙,可是我们以生存为名义杀掉的人还少吗?其实我们为了谋取土地杀掉的人比起人为灭绝掉的鸽子还要多……我们天天都在习惯健忘,毕竟忘记罪孽是唯一解脱的方式。我都不会喜欢听自己的说的陈词滥调呢,偏偏呢,这些苟活下来的印第安人后代,其中的一个,成了我的老公……”
注解:这里提到灭绝的鸽子,指的是北美旅鸽,斑鸠的近亲。
曾经有五十亿只这种漂亮的鸽子在北美天空翱翔,而后为了羽毛、为了肉,甚至只是为了把它们榨成猪饲料,被人类猎杀殆尽,1914年世界上最后一只旅鸽死于辛辛那提的动物园。
博物学家利奥坡德写道:“那些还在世的老人们,他们还记得在年轻时曾见过这些鸽子;那些还存活的老树们,还记得在年轻时被鸟群振起的微风吹动。但是十几年后,只有最古老的橡树会记住这些了。而最终,只有山丘还知道。”——Menstilllivewho,intheiryouth,rememberpigeons……Treesstilllivewho,intheiryouth,wereshakenbyalivingwind.Butadecadehenceonlytheoldestoakswillremember,andatlonglastonlythehillswillknow.——这句充满诗意的哀叹多年后由蓝奕邦写成了一首歌给容祖儿,歌名就叫:《旧日回忆的山丘》。
想到那场飞机失事,或许是抑郁症的发作……双眼瞳孔放大,眼珠血丝红得可怕的萨曼莎把九尾鞭摆在床上。
“魔女为了诱惑魔女猎人堕落,让他习惯了使用残暴,她亲手把九尾鞭交给男人,让他鞭打犯错的自己。男人被魔女的话蛊惑了,他生怕自己的身体里真的一样留着印第安邪教魔女残暴的血,于是他将她打得皮开肉绽,证明即使亲手制造了血腥,即使自己面对着血腥,他依然是理智的,上帝的指引依然会让他做一名正直的教育者、持鞭人。你觉得,这个剧情怎么样?”
…………
被属于,被拥有,被管制,这些词汇对于魔女的心理影响是巨大的,远比脖子上的项圈、手上的手铐、嘴上的笼头或乳头被打穿钢环戴上锁链要真实得多。
当然此刻魔女克莱儿也确实戴着锁链。
这座塔楼用石头建成,阴森而冷,石砖散发着有害的辐射,仿佛是上世纪被核弹轰炸过后唯一的废弃遗迹。
塔楼都是这样的,一座城堡,从浪漫的角度说,或者一座军事工事——虽然瞭望海面的三角测距望远镜不再了,但是那扇高高的窗户被木板钉上,又在里面加了一扇玻璃窗,真的是多此一举——或许一度是多此一举吧,因为现在木板被马蜂打了一个洞,细腰的黄色昆虫扇着翅膀进进出出,时而在脏兮兮的玻璃板上撞一下,嘎吱吱触电的电流声一般,让克莱儿一阵心惊。
如果爬到楼顶,会有两扇窗户,风景怡人,铁栏杆也很漂亮,当然赤身裸体的女孩子是钻不出去的,恶灵塔的石头吸走了魔女的力量,此刻克莱儿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而已。
不,她甚至爬不到楼顶了,梯子被撤走了,整个圆形的房间中央只有半根从上往下悬吊的柱子,铁链就挂在悬空柱子边上的铁环里。
克莱儿的脖子上项圈紧紧的,铁链的长度可以允许她光着脚在地上转圈,一直走到墙的边缘,望着被封堵上的小窗口,隔着玻璃板碰撞的细腰黄蜂发呆。
克莱儿的脚很美,这份美丽独一无二,足以让每一位低头窥看的老色鬼停住呼吸。
脚趾如同她高贵的鼻子一样优雅挺拔,足弓则优美而有力,脚踝起伏的角度只能说恰到好处,增一分便是突兀,少一点便是柔懦。
她的脚底本是柔软细滑的,然而此刻尽是灰尘。
她的脚趾原本尖细如糖果,此刻却一根一根被压扁,糖果车被混账恶意破坏了一般,而她那散发细腻光泽的足跟球,此刻也有了划痕破损。
脖子上拉扯的力度让她扭着肩膀,狼狈不堪,后悔吗?克莱儿眯着眼,就着撒入的阳光看着自己那畸形又残破的影子。
这在流光中渐渐残破的影子,便是她本该成为的——高高在上的女王,她把影子胯间的沟槽遮掩,紧紧并拢双腿,平复难以克制的颤抖。
被拉得长长的优美身姿,修长的双腿,一路向远方,几乎让人忘记了腿的起点;流畅的臀部曲线;包裹着只能想象的那一团浓密而充满女人味的阴部,此刻紧紧地夹在结实的大腿之间;紧实的腹部侧影;丰满的乳房;高挺的乳头;棱角分明的下巴;高贵的鼻子;如瀑布般倾泻在高贵颈项和健壮肩膀上的乌黑秀发。
这就是她本该成为的——下一代魔法女王。
而现在,她成了被尤兰达囚禁在恶灵塔中的堕落女巫,没有门可以打开,没有任何人会出现给予她鞭策,被锁在时空罐头里的她只有对着被堵上的小窗口看着黄蜂们徒劳的挣扎发呆,或者欣赏着从上面一层洒下来的阳光扭着身体,玩弄自己的影子。
克莱儿叹口气,目光不再如平时一般深邃而坚定,也没有了和女友在一起时的狡谐。
导致她今天命运的,不过就是一念之差,当她自己把项圈套在脖子上,交到那个男人手中的时候……不,恐怕更早,当她鬼使神差穿上他的皮靴的时候,当他的脚臭气化作无形锁链捆住她的双脚,结局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