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寻常的、沉闷的周末下午。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迟迟落不下来,只把一股湿冷的气息憋在空气里,无孔不入。
林晚蜷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着一本从便利店带回来的过期时尚杂志,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图片上。
她在盘算。
手机屏幕上打开着一个简易的计算器应用,旁边是几张潦草记着数字的便签。
工资、兼职收入、水电费、房租、信用卡最低还款额、还有几笔不同来源的、利息滚得吓人的小额贷款……数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陈默在卧室里睡觉,从昨晚醉倒后就没再起来过。
鼾声隔着门板隐约传来,沉闷而规律,像这个家里另一种形式的背景噪音。
林晚已经懒得去叫他,甚至懒得去思考他醒来的状态。
他们之间,除了那张薄薄的结婚证和共同背负的巨额债务,似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被反复拉扯、榨干后的虚脱。
李锐那清爽的笑容和干净的邀约,像上个世纪一样遥远而不真实。
她更多想起的,是沈国坤在办公室里平稳有力的语调,和他那句“身体才是根本”的、带着掌控意味的关怀。
那关怀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在她濒临崩溃的悬崖边,勉强维系着她。
就在她对着那些令人绝望的数字发呆时,门被敲响了。
不是寻常的敲门声。是那种沉重的、带着不耐烦力道的“砰砰”声,一下,又一下,擂鼓般砸在单薄的门板上,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从喉咙口蹦出来。她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杂志粗糙的纸张。
“开门!陈默!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明显的戾气和催促,“躲?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赶紧开门!”
是债主。不是发短信的那种,是直接找上门来的。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
她感到四肢发麻,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第一反应是看向卧室门——陈默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片死寂。
他醒了,他肯定听到了。
但他没有出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把头深深埋进了沙子里。
敲门声变成了更粗暴的砸门,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操你妈的陈默,装死是吧?信不信老子把你门卸了?!欠钱不还还有理了?开门!”
每一记砸门声都像砸在林晚的太阳穴上。
她知道,躲不过去了。
如果不开门,这些人真的可能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老旧的防盗门和孱弱的门锁,在真正的暴力面前不堪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肺里都是冰碴子。她放下杂志,慢慢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外面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高壮,剃着近乎光头的短发,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满脸横肉,眼神凶悍。
另一个稍矮,但更精瘦,眼神像老鼠一样滴溜溜转着,透着股精明和狠厉。
两人都穿着看起来廉价的皮夹克,身上带着烟味和汗味,即使隔着门也能隐约闻到。
“谁啊?”林晚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隔着门问道。
“你管老子是谁!陈默呢?让他滚出来说话!”高壮男人吼道,又狠狠踹了一脚门板,发出“哐”一声巨响。
林晚的心脏跟着那声音狠狠一缩。
她咬了咬牙,拧开了门锁,但只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用身体挡着门。
“他……他不在家。”她撒了谎,声音干涩。
“不在家?”精瘦男人挤上前,眯着眼打量林晚,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在她脸上身上舔过,“你是他老婆吧?老子找的就是你!夫债妻偿,天经地义!陈默欠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我不知道他欠了你们多少,我们……我们在想办法。”林晚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
“想办法?”高壮男人嗤笑一声,伸手就想推门,“想个鸡巴办法!白纸黑字签的合同,到期不还,利滚利,现在这个数!”他伸出几根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今天要么见钱,要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身上的烟味和一股说不清的腥臊味扑面而来,林晚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她死死抵住门,指甲掐进了门框的木头里。
“我们现在真的没有,再……再宽限几天,我们一定凑……”
“宽限?老子宽限你们多少天了?”精瘦男人阴恻恻地打断她,“当我们是开慈善堂的?今天不给个准话,哼。”他目光扫过林晚因为紧张而起伏的胸口,又看了看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定格在她苍白的脸上,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看你长得还行,要是实在还不上……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
这话里的暗示像一盆脏水,兜头泼下。
林晚的脸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开始发抖。
不是害怕,是一种更深沉的、被羞辱和被物化的冰冷愤怒,但在这绝对的暴力威胁面前,愤怒被恐惧死死压住,变成了一种更为无助的战栗。
卧室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陈默像死了一样沉默着。林晚知道,他指望不上了。从来都指望不上。
“下周一……”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下周一,我们一定先还一部分,我……我保证。”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高壮男人还想说什么,被精瘦男人拉了拉胳膊。
精瘦男人盯着林晚,又露出那种让人不适的笑容:“行,小嫂子,我们就再信你一次。下周一,还是这个数。”他重复了一遍那个惊人的数字,“要是见不到钱,或者你们再躲……下次来的,可就不止我们俩了。你们这破地方,我们找得到,你上班那公司,我们也打听得到。听懂了吗?”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林晚僵硬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一,记住了。”精瘦男人最后撂下一句话,又深深看了林晚一眼,才和高壮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
林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防盗门虚掩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斑。
她浑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抖,牙齿咯咯作响。
刚才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更深切的恐惧。
周一。那个数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锋利的刀刃已经贴上了她的脖颈。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那冰冷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硬的、近乎绝望的冰冷。
她撑着门板站起来,关上门,反锁。动作机械。
然后,她走到卧室门口,拧开了门把手。
陈默背对着门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沉。但林晚看到了他绷紧的肩膀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她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心里那片曾经因为爱情、因为共同奋斗而柔软的地方,此刻已经冻得像北极的冻土,坚硬,荒芜,寸草不生。
她没有质问,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只是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走到狭小的客厅中央,她拿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令人绝望的计算器页面。她盯着看了几秒,然后退出来,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
沈国坤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
向沈国坤开口。
这个念头,在今天之前,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羞耻和抗拒的选项。
但此刻,在经历了刚才那场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之后,在清楚地意识到陈默的彻底无能和自我放弃之后,这个选项变成了唯一一根看起来还能抓住的、不至于让她立刻跌入深渊的绳索。
羞耻感依然存在,甚至更加强烈。
但相比于被债主堵门、被那样肮脏的目光打量和言语威胁的恐惧,相比于下周一可能面临的更可怕的后果,这点羞耻,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暗的天色,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掌心一片湿冷。
她需要组织语言,需要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像乞讨、又能准确传达出危急境地的理由。
最终,她拨通了那个号码。不是工作号,是他上次给她的、那个隐约透着私人意味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
“喂?”沈国坤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但带着一种能穿透电波的沉稳力量。
“沈总,是我,林晚。”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发紧,她努力调整呼吸,“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你说。”沈国坤的语气很平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我……我有点事,想……想请您帮忙。”林晚感觉自己脸颊烧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是关于……关于钱的事。我家里……出了点急事,需要一笔钱周转。我……我想问一下,能不能……能不能预支一部分下个月的工资?或者,公司有没有什么……紧急借款的通道?”
她说得很艰难,语无伦次,脸颊滚烫。她痛恨自己此刻的卑微和狼狈,更痛恨要把这份狼狈展现在沈国坤面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几秒对林晚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需要多少?”沈国坤终于开口,没有问她具体原因,没有刨根问底,直接切入了核心。
林晚报出了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数字。报完之后,她屏住了呼吸。
“嗯。”沈国坤应了一声,又是短暂的停顿,然后说,“这个数,预支工资可能流程上比较麻烦。这样吧,你上次负责的那个客户接待项目,前期准备和危机处理做得不错,本来也打算给你发一笔项目奖金。”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我让财务那边特批一下,先把这笔奖金发给你。金额……就按你说的那个数,再加五千,当做对你额外辛苦的补偿。”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但又奇异地令人安心的力量,“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林晚愣住了。
她预想过被拒绝,预想过被盘问,甚至预想过沈国坤会提出某些她不敢深究的条件。
但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爽快,如此……体贴。
不仅答应了,还主动加了五千,并且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毫无破绽的理由——项目奖金。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感激之情,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心里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哽咽出声。
“谢……谢谢沈总,真的……非常感谢。”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充满了真心实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这笔钱……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我……”
“行了,不用说这些。”沈国坤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但似乎柔和了一丝,“把卡号发给我,我让财务尽快处理,最迟明天下午应该能到账。记住,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别影响工作状态。”
“是,沈总,我一定不会影响工作!”林晚连忙保证。
“嗯,那就这样。有事再联系。”沈国坤说完,便挂了电话。
忙音传来。
林晚握着手机,依旧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呆呆地站在窗边。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砸在手机屏幕上。
是获救的狂喜,是绝处逢生的虚脱,更是对沈国坤那份“雪中送炭”的、无以复加的感激。
在她最孤立无援、最恐惧绝望的时刻,是他,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切实有效的方式,拉了她一把。
陈默的躲避、债主的凶恶、婆婆的催逼……所有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似乎都在沈国坤这一通电话和那笔即将到来的“奖金”面前,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泣。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绝望,而是混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感激、庆幸、羞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清晰辨认的、对那个施予援手的男人,更深一层的、近乎盲目的依赖和仰慕。
第二天下午,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银行入账通知。数字准确无误,甚至比沈国坤承诺的还要快。
林晚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她将其中大部分,转给了那个精瘦男人留下的账户。备注:还款。
做完这一切,她瘫在椅子上,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压在心口的巨石,暂时被移开了一角。她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但与此同时,另一笔更隐蔽、更无形的“债务”,却悄然落在了她的心头。
沈国坤的“奖金”,他的“体恤”,他的“及时雨”。
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沈国坤更不是慈善家。
这笔钱,连同之前那些“关怀”和“指点”,都是一笔笔需要偿还的“债”。
而偿还的方式和代价……她不愿,也不敢,此刻就去细想。
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沈国坤之间,那层原本模糊的、属于上下级的界限,因为这笔钱,被彻底扯开了。
她不再是单纯的下属,她欠了他的。
欠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份沉重的人情,和那份在她最脆弱时建立起来的、近乎救命稻草般的依赖。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霾。
但林晚觉得,至少眼前,她暂时不会坠落下去了。
尽管托住她的那只手,来自一个她越来越看不透、也越来越无法离开的,深沉而危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