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云开雾散

第二天清晨,两人在家里醒来,苟良退了今早回学校的高铁票,做了一回逃课男,文绮珍也难得的请假翘了班,开上那辆小轩,驱车赶往风行观。

现在是苟良在开车,他暑假已经拿了驾照,缺的就是驾驶经验,难得一次去几十公里外的道观,正好练练手。

文绮珍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村庄,那道观也去过好多次,却没有一次像今天如此忐忑不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找不到真相的担忧,还是被拆穿循环日里面逾越雷池的恐惧?

道观的门庭比记忆中更显冷寂,今天不是节假日,本就稀少的信众更是没见到一个,苟良想起同样距离市区有几十公里的寺庙,倒也没见得一个人都没。

青灰色的石阶湿漉漉的,应该是早上的露水,正殿大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沉,倒是很适合修行。

殿里弥漫着香灰和陈年木头的气味,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道士正拿着鸡毛掸正拂着神像的底座。

“这位道长。”文绮珍上前一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些,“请问布丁道长今日可在观中?”

年轻道士回过头,扫过他们焦急的脸,摇摇头:“布丁师伯?他早两个月去云游了。”

“云游?”文绮珍心头一坠,“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平日短则十来天,长则试过一年多。师伯向来随心,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而且他是在徽州的宁兰县宁清观做观主,这里不过是他开始修行之地,他在这边停留的时间本就不多。”他顿了顿,好心地问道,“二位若有急事寻人问卜解签,我可以帮你们引荐当值的……”

“能不能给他的联系方式我们?”苟良问道。

“你们是?”小道士看着面前两名情侣一样的男女,琢磨不透师伯又沾了什么因果。

“我们有要事相问,希望道长能帮我们咨询一下布丁道长何日归来?”文绮珍温柔地问道。

“我去问一下,请稍等。”小道士扔下鸡毛掸,往房间里面去。

正当小道士的影子都见不着的时候,正殿旁门被打开了。

晨光从门外涌入,一个气质出尘身穿月白色道袍的道士站在门外,这人身材修长,面色如玉,眼神清澈,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净的气场。

“两位施主远道而来,可是找贫道?”话刚说完,他道袍的手机响了。

“不用找了,我就在前殿,你去帮我准备一下茶水吧。”

看来是刚才的小道士打的电话。

“布丁道长?”文绮珍惊讶万分,这与她当日见到的样子差距有点远。

苟良翻查自己上年见到道长的记忆,似乎他没那么端正。

“道在人心中,相则由心生。”布丁道长抚着下巴本打算扶一把胡子,才发现自己刮了胡子,笑道,“开玩笑,去云游健身做有氧运动罢了。”

布丁道长往道观深处走去,两人紧跟而上,来到客房面前,他才回头说道:

“两位,是为那『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一纪轮回』之事而来?进来说话吧。”

布丁道长引他们走到房内的小方桌前,稍作整理备好的茶水,择一圆椅坐下:

“坐。”

苟良和文绮珍面面相觑,依言在对面的圆椅坐下,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布丁道长的目光在苟良和文绮珍身上扫过:“说吧。”

“道长……”苟良决定单刀直入,“我们当日来道观内求签,听闻你的一番箴言后,产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想必你们都陷入了循环日里了?”

“是!”文绮珍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道长,您在去年年中和年底分别对良儿和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您……或者说这风行观的力量,把我们拖进了这种诡异的循环里?”

“什么『一纪轮回』?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苟良紧跟着追问,压抑多时的困惑一脑子说出,“您那句『业障线』,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那个心思不对?”

苟良觉得在布丁道长面前无所遁形,一股羞耻感萦绕全身。

“循环日……”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两人能理解的词句,“你们口中那『同一天』的重复,并非贫道施法弄出,它于此天地,本就一直存在着。这是浩瀚天地某个特定节点上,因某些微妙至极的因缘,产生的『吐纳』之息,如同阳光雨露,星辰流转,自有其不为凡俗理解的周天轮数。”

苟良很容易就理解布丁道长说的这段话的意思,他想起林崔志说的一年有397天,循环日一次多出4天,那么一年循环8次不正好吻合吗?

他脱口而出:“这循环日每年大约有八次?是不是一年多出三十几天?”

布丁道长点头露出淡淡的笑意:“不错,约莫一年八次。”他从怀中拿出竹筒,拧开盖子往下微微倾下,或是筒内并无太多液体,下斜良久方有一滴水珠溅地,“寻常日子里,时光如水,一泻如注,无有逆流,无有停顿。”

他指尖掠过第二滴在空中欲要滴下在地的水:“但在这天道『吐纳』之息,它便偏离其轨迹,仿佛从未存在,第三滴演化为第二滴,重新滴下……”布丁道长再次用指尖接住水滴,“如此反复4次,便是循环之日,未落于地,则万事不作实,身处此中的生灵,绝大多数懵懂无知,如被大梦笼罩,其记忆随流水消逝,自然无法察觉『昨日』重临。”

“唯独极少数生灵,因执念深重至灵窍偶开,能于此滴水中觉醒其『识』,记得『昨日』,看穿这往复循环的假象与真相。”

他的目光落在苟良与文绮珍身上:“你们,便是这天地间极其稀有的『醒着做梦』之人。”

“至于为何是你们『醒着』,这是机缘。”

他伸出食指,指着苟良:“你在彼时的渴求:独立自主,庇护至亲,乃至那欲取代某个位置的深层意念太强烈了。”指尖轻移,指向文绮珍,“而你,一片慈心,甘愿沉寂,只为他人安好,那份牺牲与寄托,也沉甸到极致。两种意念,同源同根,至深至纯,甚至……”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你们也许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极致的『执念』,乃至纠缠扭曲,在那一刻被卷入这天地的『涡旋』之中,成为清醒的记忆者。”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苟良:“你可知,那与你年纪相仿,却又与你血脉牵系的郭家女娃儿?”

苟良心中回想起在表姐口中提到的道长名字:“郭思旖?”

“思旖……”文绮珍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

布丁道人点了点头:“不错,她与那林家小子,纠葛千年,百世轮回,魂魄相缠。他们的轮回,不就已在另一重时空的『大循环』里,完成了千年一轮的牵绊吗?那也是『缘』,亦是『局』。”

布丁道人看着苟良:“贫道点过她一句前世今生,如今也看透你身上纠缠之物,此非无缘无故。”布丁道长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她与那林姓小子的『千年之劫』,与你母子卷入的这场『一纪轮回』,根子上是一样的东西,太过执着,挣脱不开。”

他又看向文绮珍:“至于你和儿子的这份奇特的牵绊……”他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叹息,“若没有这循环之地的『虚幻』容身之所,令你们能在这虚妄的安全地带彼此倾诉那最不敢告人的渴求。”

“那为何说『一纪轮回』?”文绮珍听着这颠覆认知的解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山中的空气。

“轮回本是幻,一纪岂为终?”布丁道长一笑,眉宇间竟有一种洒脱的意味,

“所谓循环之局,亦有轮回,十二载尘世岁月,便是天道给予的眷顾。”

布丁道长说得很明了,母子两人会经历十二年的循环日,十二年后,便再也没有天道的眷顾,如往前的人生一样,每天都是无法重置的唯一。

“道长,我有一个疑问,这个世界这么多人,不可能就我和妈妈两人能感知到循环日的存在吧?”

布丁道长大笑起来:“当然还有感知循环日的人存在,但是或多或少,贫道就不清楚了。”

“道长您本人也是在循环日里面的『清醒之人』吧?”

布丁道长微笑的脸有点儿收敛:“曾经是,但早就过了十二年了。”

看道长的神色,似乎里面有一番故事,苟良很好奇,布丁道长侧过头看着他的模样,说道:“是想问我里面的故事吧?”

“小孩子不懂礼数,道长请莫见怪,快跟道长道歉。”文绮珍教训道。

“既然有缘言及此处,说说也无妨。”

他目光投向窗外一棵古松,声音平和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贫道当年,亦是『清醒』者之一。最初陷入循环,我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定能随心所欲,万物皆尽我掌控。”

“我曾有一名叫莉敏的师妹,小我数岁,我自以为洞察天机,在那些『循环』的日子里,曾千百次揣摩她的心思,制造最佳的相遇,甚至尝试在不同的循环内改变自己,想要成为她『心中期许』的模样……”

“一次次的『预演』,一次次的『完美』。那时我以为洞悉了所有的路,必能赢得佳人芳心,圆满一生夙愿。”

他停顿了片刻,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一种无奈:

“然天道恒常,我越是努力,越是看得真切。人心岂会因几次『重置』便能扭转轨迹?命运像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我与她命里无缘,终究只是戏中之角,而非执笔之人,无法书写我们的结局。”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我试过了,无论在循环之中刻意制造多少次『偶然相遇』的场景,在正常的日子里面,我失去了多次揣摩心意的能力,最终也是在日常的擦肩之中与她渐行渐远……”他缓缓摇头,“到了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明白,这些执着不过是『私心妄念』的一部分,是自己的一个劫。真正的缘分,从来不会依靠循环这种需要刻意制造的虚假来生根发芽,她对我的亲近,只源于我在循环日里面反复上演的独角戏里面,因为我额外得知的信息,她在这一时之间着了我的道,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做的一切都是刻意的,一旦在不可更改的最终日里,我终究不能留住她的身影。”

“她后来出国留学了,我没有强留,也没有纠缠。后来我想通了,我觉得合适的人,其实可能并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她。我爱她并不代表他爱我,两情相悦是多么困难,我不过是一厢情愿。年少时候,谁不想逆天而行,可是无论尝试了多少次,我都无法强求,我即使再逆天,也不能扭转一个人的喜好,有的人就喜欢吃辣不喜欢吃甜,而你喜欢吃甜,那该怎么办?大家可以将就,但终非最佳,然而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志趣相投,神魂相交?”

布丁道人叹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些多年尘封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宣泄:

“并非不再惦念,而是知道放下执着之苦,才能顺应天意。在我不再执着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份因『循环』而生的自负与掌控欲,反而遮蔽了这个世界应该有的本源模样,我在这些循环之中迷失了自我。后来我想清楚了,其实自己最适合走的路便是道途。”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在清醒的状态下,继续又循环了六年。之后贫道一直在思考,这『清醒之人』,除了强求私欲,尚有何用处?”

他的目光扫过母子二人:“循环并非只为某一人的心愿而开,它更像是一面镜子。你在这镜中照见的恰恰就是内心最深最痛,最不该强求的执念。循环是让你看清自己这颗心的真相,看清这执念的因果。让『清醒之人』,去真正直面己心,甚至有机会,做出一点真正不同的选择机会。”

“你们的执着,或与我们不同,那情丝纠缠着血脉的纽带,避无可避。”他没有评判,只有陈述,“这循环于你们,是炼狱亦是净土。贫道言尽于此,这十二年之局,是好是坏,是劫是缘,在于你们心之所定,而非天之所命。”

布丁道长缓缓起身:“贫道多日未归,该去巡视一番了。二位施主在此稍坐饮茶,茶水尚温。”

布丁道长离开了客房,文绮珍知道他是留空间给母子二人沟通。

“妈,你怎么看?”

“阿良,道长都看穿了!我们在那里做的那种事,在他眼里,不就是……不就是……”文绮珍用手指擦着眼角那仿佛要流出的泪水,今天的对话太刺激了,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无所遁形,这种尴尬和羞耻,只有在道长离场后才能释放。

“妈妈,我苟良就是执念你,想要你,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不丢人,这就是我的心。”

苟良在斟酌着语言,他一只手复上文绮珍的手背:“假如没有循环,我相信我不会在正常的日子里敢对妈妈作出循环日才做的行为,那种被重置的保护,正是我踏出那一步的底气,更何况,如果没有循环日,我肯定不会中奖,也不会炒股,我们的生命轨迹会截然不同。”

“可是,可是我们陷入循环是因为互相之间都有此强烈的欲望,仿佛天道要制造条件让我们一起,假如你并没有这么做呢,你就是利用循环的能力去赚钱,去做一些正义的事情,那么是不是就没法成为『清醒的人』?”文绮珍看着房间外面的青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在局外的“人”看穿,“正因为我们最终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们才会被选中为『清醒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能发生这种行为,是一种果推因的抉择,仿佛在命运牵扯之下,成为宿命中表演一场自以为是的戏剧里的男女主角。”

这个说法让苟良背后渗出一身冷汗,妈妈说的这个推论确实有理,就如有些科学家说的时间并不存在,开始和终止其实都发生在同一时刻,正因为我们最终会产生那样的行为,才会被选为循环日下“清醒的人”,但是苟良还是搜刮自己脑海中的知识,想要反驳妈妈的结论。

“道长说了,我们是两种极致的执着才会陷入到这样的循环之中,我们正是拥有这样的特质,才会成为『清醒的人』,但是循环之后这份执着有没有结果,还是需要看我或者妈妈你有没有去利用循环去完成这份执着。举个例子,假如我每次循环都没有去买彩票没有去炒股,那么十二年后我依然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你可以说是果推因,我也可以说是因衍果,我们没法验证谁对谁错!”

文绮珍被苟良这番言论冲淡了对宿命的恐惧,她平复刚才激烈跳动的心,长吁一口气,这到底是孽债,还是天赠?

苟良补充道:“循环日重置万物的特点,将我们平日里不敢想的心思不敢做的事情,都赤裸裸地表达出来。那些循环日里的疯狂,说到底,不也是我们心底深处那些一直索求的东西吗?”

文绮珍看着苟良那双深邃的目光,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长求不得的苦和后来的看开,那是他的选择,他的因果。阿良,你说得对,无论开始是因还是果推因,结果都在我们自己手上……”

文绮珍没有说下去,苟良顺着她的猜想,接着补完:“不如咬紧牙关,把它变成我们面对一切的勇气。”

正当此时,布丁道长恰好回来,他淡淡地说道:“你们母子应该谈了不少事情了吧?可有思绪澄明?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一年八次的循环日,是固定且随机的八次吗?时间上有没有规律可言?”

“有时候六次,有时候九次,但十二年平均下来大概就是一年八次,至于出现的日子确实是毫无规律可言,至少在我感知到循环的十二年里是这样。”

文绮珍听到道长的话,接着问道:“十二年过后,我们就会失去感知循环的能力吗?”

布丁道长点了点头,没有直接回应,只说:“『清醒的人』何尝不是『庆幸的人』,与其忧心忡忡,惶惑于这莫名的循环,何不视其为一份额外的馈赠?就当是那本已注定的阳寿轨迹里,天道予你二人偷来的又『一年』光阴。”

一年约8次循环,多了32天,12年刚好一年多一点,确实是天道赋予的一年光阴,而且这个光阴比正常日能做的事情多得多了。

“道长说得对,感谢道长为我们母子二人解惑。”文绮珍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她愿意接受这份业力结下的果。

“是好是坏,或许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文绮珍知道是时候要离开了,拉着苟良起身道:“阿良?”

“嗯?”

“我们回去吧。”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一直紧绷在她心头的东西,彻底松了下来。

也许未来还会有挣扎,还会有界限需要恪守,但那份“未知”和“恐惧”,暂时平息了。

苟良跟在她身后,走出道观,临到山脚,他回首看了一眼。布丁道长站在观前,凝望着他们,并挥手作别。

5月的阳光已经有点炎热,车内依然只有文绮珍放着喜欢的歌,两人没有聊天,却少了上山之前的那种无形的沉重,苟良专心开着车,文绮珍看着路边的村庄,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握紧拳头又松开,仿佛在确认这真实的感觉是否存在。

“阿良,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怎么会有循环这样的事情存在?”

苟良心里其实也有同样的想法,这个想法自从他第一次陷入循环就已经有了。

从小到大的三观都是尊重科学,突然有一天知道世界会有循环日,在这四天里面做什么都会重置,按照道长的说法,就按一切都恢复,那么前面4天死掉的人,都会在第5天原地复活,或者说与循环日之前的状态一样,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其实就是经历了前面4次之后再经历完全一样的最终日,于他们而言,并无差异。

苟良将车停在路边,看着窗外的飞鸟,感受着这个世界的真实:“这世界荒谬吗?很荒谬。可荒谬,就不用活了吗?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到底是先有循环我们才敢做,还是注定要做所以才有循环?这问题道长也没法回答。我们只能遵循自己的心,将这条路走下去。”

苟良眼神诚恳地盯着文绮珍,文绮珍咬着下唇,脸颊微红:“阿良,这条路我陪你走。”

“好!”苟良重新启动汽车,引擎声和胎噪声盖住了他的部分声音,“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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