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一刻我的心揪在一起,感激,惭愧,还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委屈。

她的医生跑过来蹲在我身旁,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浑身发抖,只见她打开手里的医药箱,撸起我的袖子,给我的胳膊缠上止血绷带,又给我的皮肤涂上碘伏,拿出一根上膛的注射器,针尖上溢出的药水闪着银光,她对准我的血管慢慢推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相当夸张的安宁和惬意,我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屏障里,丝绸般轻盈飘逸,却坚不可摧,这就是我用来防守整个世界的盾。

整个屋内一阵可怕的安静,只剩下我抽泣的声音,还有快要挣脱胸膛的心跳。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哭,有刚才毒瘾发作和被殴打时疼痛的眼泪,还有此刻死而复生的激动和对她的感谢,我发誓,从此以后,我永远都会听她的话,如此雪中送炭的一剂吗啡,虽然只有几毫升,却足矣收买我的一辈子。

小赵记者曾说其实时间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对于它的感知。

是啊,我不过是在最无助的时刻被打了一针而已,一切伤痛都遥远地像前世的债。

那几个巡逻队员也愣在那,眼睁睁看着医生刚才当着他们的面给我注射,其中一个人开口问道:“她说的什么,谁翻译一下?”

“她好像是说她上头有人。”

他们很不情愿地把我的手铐解开了,小赵记者看向我,“俄切,还愣着干什么,起来跟我去做翻译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逃离了这个给我带来清醒噩梦的地方。

走出来之后,我和阿谭跟在她屁股后面,一直沉默了好久,我用医生刚才给我的冰袋敷着眼眶,刚才打了针,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理论上来说,吗啡比不上海洛因,但因为这是医用的,没被毒贩掺东西,所以特别纯,也没有任何副作用。

“为什么要帮我?”

我反反复复酝酿了很久,才憋出了那句想问很久的话。

“你忘了吗?我们是朋友呀,既然是朋友,当然要互相帮助了。”

“可是之前我们不是已经……”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

“嗯……那今天我是要继续上班,对吧……我们现在要去哪?”

“送你回家。”

“啊?”

“你被他们打成这样,我得给你放两天假啊。”

她问我还疼不疼,我肯定不疼了,我感觉舒服死了,走路都踩在棉花里。

没想到她突然噗嗤一笑,“其实……我和煐煐一直站在门口的窗户边等,她想要我赶紧开门,被我拦住了。我说,让他们多打你两分钟。”

“为什么?!”

“因为你欠揍。我觉得解气。难道你不觉得重归于好会让两个人的关系更深刻吗?俄切,有时候在某些方面我和你一样,在交朋友这一点上,我喜欢刺激。”

我这时候才恍然大悟。

我现在可以百分之一百一千一万确定,阿谭那天一定跟小赵记者说了什么,可能连阿谭自己都没意识到,否则女记者怎么会用我曾经对阿谭的方式对我,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她这一招确实够狠。

现在我彻底心服口服地败给了她,如果你问我现在身心的感觉,别说多打我两分钟了,就是多打我两个小时,把我打晕过我我都认。

“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针了。”

当时我正在跟阿谭说话,我问她她给你吗啡了没有,我有点没听清小赵记者说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针了。等晚一点,我希望你能主动找我聊聊。”

回家之后我被喊去抽血,然后我睡了好久,还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晚上我去了她住的地方,当时她正坐在书桌上的那堆书前,看我来了,她搬了个凳子让我坐下,又去给我倒了杯水。

暖黄色的台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女人的轮廓在那杯热水冒出的雾气下显得模糊,像是由于沁透了太多前人卓越的文字而引出的美丽魂魄,哪怕她只是叹一口气,或者眨眨眼睛,都像是漂亮的标点符号,那一刻我切身体会到了同为人类之间意志力的差距,如果每天把我关在这里让我不停地看这些书,我百分百会疯掉的。

我这辈子的阅读量,可能还没有她手边随便一本书的目录长,我确实无法设身处地地共情她所付出的一切,只能通过这些快要堆成小山的纸张一窥她的辛苦。

“我的医生给你的吗啡,感觉怎么样?”

“嗯,挺好的。”我傻笑着点头,“到现在还有点劲呢。”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她之前有问过我,问我为什么要吸毒。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觉得这样很时髦,很酷。

那天我告诉了她我的真实想法。

我说其实我刚来成都的时候,我很紧张,我坐火车很紧张,坐大巴很紧张,第一次在成都的餐馆吃饭我也很紧张,第一次嫖娼,最紧张。

但如果你让我回老家去,我不甘心。我知道我紧张是因为我在意,因为我想要得到。

当我吸了毒,我再也不会紧张了,我感觉自己之前一直被人强行摁在水里,突然喘了一大口气。

开始贩毒后我赚了很多钱,不是富翁那种,只是相比于我之前的家庭条件多很多,那是我以前根本想不到的数字。

一个人前十几年吃剩饭剩菜长大,你突然给他端上来满汉全席,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吃不是不想吃,是不会吃。

人的欲望是会不断膨胀的,当你尝到了甜头,你不会收手,你只会想要更多。

我觉得只要来钱快,让我干什么都行。贩毒对我来说似乎是最理想的工作,除了危险,好像真的没什么坏处了。

有了钱之后,好像世界都变了。

我告诉她,钱能让世界变得广阔,而毒品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彩。

要不是因为我以贩养吸,我可以赚到更多的钱,说不定我还可以像守宫和吉则他们那样发大货,干个几年再金盆洗手,那样我就一劳永逸,轻轻松松地积累到别人一辈子的财富了。

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幸运,小赵记者帮我算了笔账,过去的两年里,保守估计二十万我肯定是赚到了,但显而易见,我一分都没存下来,我甚至还欠着别人的钱。

我记得有一次打沙,像往常一样用夹在耳朵上的彩色吸管,突然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你这样不专业,你得用人民币打,而且必须是一百块的红票子。

我当时觉得他多管闲事,反正不都是打鼻子里吗?

用什么工具不都一样?他说你不懂,用百元大钞打,那感觉就很“那个”。

现在想想,他说得有道理,那是一种目空一切的感觉,只可意会。

我也记得我这辈子第一次去西餐厅的时候,当时我抽了点大麻所以特别饿,有点紧张又有点得意,我点了菜单上一个最贵的牛排。

还有一次我先抽冰又打了K,兴奋撞上解离,那天晚上差点全裸着跑出门去,被一个还算清醒的女生拉住了,要么是我活得太乱,要么是我那段时间脑子玩坏掉了,我现在想不起来她是谁。

清醒的感觉不好受,我害怕,这对我来说就是精神裸奔,下劲了以后我看大街上每个陌生人都像敌人,我还是喜欢每天晕晕乎乎地苟活。

我在成都结交了不少人,绝大多数的人脸在回忆中都是模糊的。

还有我第一次嫖娼的那个女孩,后来我又遇到她了。

我跟她讲了茉莉的事。

她又问我第二个问题,在我心里我如何定义毒品?

生命中有无数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一般不会轻易回答,因为它实在是太玄妙,但那天我就是莫名地想告诉她。

我说那你就想象你站了一辈子,突然躺下了,而且是最高档最柔软的床。

我自尊心很强,死要面子,我很怕被别人瞧不起,所以我想要做最酷的事,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土狗。

我一直是个喜欢逃避的人,如果我不能用毒品武装自己,我就没有面对生活的勇气。

只有毒品才能缝补好我被摔碎的自尊,只有吸毒才能让我感知到生命的厚度,我也只有吸了毒才能高人一等。

不然我只是一个凡人。

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我没戒毒是因为我不甘心。

因为我深知自己无法掌控我的当下和未来,我唯一能确信永远不会改变的就是那些过去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毒品能让人上劲一辈子,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每天为了指甲盖大的粉末绞尽脑汁。

追求快乐成了我一生的课题。

因为我无法接纳痛苦,因为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不幸了,吸毒是我这辈子唯一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幸福。

反正人们都看不起了,破罐破摔也没有道德压力,坚持吸毒变成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我也是个可怜人,因为没有快乐,所以只能花高价去购买一种可以模仿快乐的物质,所以我们要改变的不是毒瘾,而是改变这种可怜的人格。

我也许算得上是一个见过些世面的人,我觉得哪怕我真的戒了毒,成了一个健康的正常人,我在这个社会上也什么都不是,留给我的全都是苦难,我只能得到一份勉强维持温饱的底层工作,可那么低的工资我早就看不上了,我觉得这世道不公平,贫瘠又无聊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了。

她认识我也有一段时间了,对我的事也有一些了解,但之前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

毕竟对于一个我在心里有好感的女人,“我很自卑”这句话是很难说出口的。

现如今我和她在内心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我终于可以把我的所有心事告诉她了,我甚至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其实这些事情,我相信以她的洞察力就算我不说她大概也知道,只不过我愿意亲口说出来,好像是有些不一样。

我这辈子认识了很多人,但是特别交心的情况极其之少,一般情况下,我告诉你的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有时候回避也算是是一种说谎,只交代一部分内容,对方就会根据对你的认知和印象得出自己脑补的结论,人类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生物,总是擅长自己骗自己。

所以哪怕我们和某人熟悉,其实我们也很有可能根本不了解他,不是吗?

听完这些,她沉默,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紧接着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医学界有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此人患什么病,更重要。

她一语中的,温柔地对我说,其实你一直在假装自己没事而已。

在人成长的路上有一个障碍,那就是对身份的依附。

你总是被告知你是某一类人,你有一个过去,一个故事,一系列定义你到底是谁的标签,一旦你认同它,回应它,它就会为你打造出一面铜墙铁壁,你就会紧紧抓住它,死都不松手,因为如果没有这些标签,你到底是谁?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脑海中不断重温同样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你会一遍又一遍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它,人更喜欢已知的东西,即使已知的是痛苦又邪恶的坏东西。

所以你必须愿意死去,心灵上的死去。

俄切,你要知道控制是一种幻觉,是心灵创造的海市蜃楼,让你感到安全。

痛苦的主要来源就是对接受现实的抗拒,你越抗拒,就越强化你试图避免的东西。

所以,永远不要回避自己的痛苦,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就没有快乐,如果一个人通过获得模拟的快乐抵消掉了所有的痛苦,那就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那就是——鬼。

我知道她在等我回答。

以前我根本没意识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她弥补了我从出生到现在这十几年的成长中一直缺失的部分。

其实我有时也很脆弱,有很多连我自己都不能分辨出的情绪,她居然都能精准地给我分析解读,我大概是从这个时候深刻意识到为什么人类需要心理医生。

小赵记者把笔记本电脑向我侧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那是我们村室外的场景,画面上有两个人,是小赵记者和一个小伙子,两个人正在交谈,镜头离得很远,有些模糊,然后一点点拉近,我惊讶地看着电脑屏幕,这个人是我自己。

“你同事偷拍我?干什么?”我有点尴尬。

视频还在播放,现在到了我偷她东西的画面了。

“不止这一段呢!”

她把那段视频关掉,又给我看了其他的,全都是拍的我在村里的一些画面,视频都不算长,而且都离得很远。

有些是我和小赵记者在一起的,有些只有我自己。

她说,她来利姆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在这之前她一直做的都是准备工作,她已经做完了她的田野调查,现在是时候开始了,这件最重要的事,就是他们电视台要拍一部关于戒毒的纪录片。

之前他们拍摄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若是想要串成一个完整清晰的故事线,那就还需要一个主人公。

“俄切,我现在郑重地邀请你,和我一起拍纪录片,好吗?”

“我?”我有些惊讶地指着自己。

“我一向相信我选人的眼光,我也相信你。在我来利姆的这段时间里,我接触了很多吸毒的小伙子,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大家,也找很多人谈话过,最后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你最合适,怎么,难道你在质疑我的选择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她向我保证,在纪录片拍摄结束之后,她会付给我三千元的奖金。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现在这个节骨眼,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你没成功,结局你自己清楚,但一旦你成功了,你就可以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呢?”我这样问她。

“既然你都这么认真地回答我了,那我也要回答你才行。”

她想了想,“大概就是……活着——只需要阳光、水源、食物……还有一点点出其不意的惊喜。”

我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那我有机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为什么不能呢?”

当时我没有勇气回答她,眼睛看向别处,她身边的那堆书里夹了一张她们报社的报纸,报纸上印了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我认出来那是她。

我问她这张报纸能不能送给我?她同意了。

我正打算离开,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

她突然站起身,“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对吗?”

我愣在那,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

“为了毒品盗窃,奔波,东躲西藏,出卖尊严,为了得到终会消逝的快感不惜一切代价……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这句话真的说到了我心里去,有时候我真是在怀疑,这女人到底是跟谁一伙的,她怎么能那么懂我。

“你会让我刮目相看吗?”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的风在摇晃。

回到家之后,我没有立刻回房间,一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我借着窗外的月光,对着成都晚报上的那张她的黑白照片发了很久的呆。

现在我的心结已解,我会认真面对自己的。

我想让她为我骄傲一次。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找我,那个姓周的导演也来了,他友善地喊我,好像已经对我过去的一切都有了充分的准备。

然而,当小赵记者跟阿谭提起拍纪录片的时候,她却连连摆手,紧张地拒绝了。

她害怕地说:“我不想露脸。”

“这个你可以放心。”

小赵记者说,因为戒毒人员在未来终究要融入社会,所以她承诺会保护好被拍摄人的隐私,比如在纪录片中给我使用化名,眼睛打马赛克,甚至我的声音可能都要后期处理。

也许是在我和阿谭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相机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她表现出格外的抗拒。

“不行,那也不行!反正不能拍我……”

“没关系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可以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陪着我们,就算在拍俄切的时候你不小心出镜了,我们也会把你剪掉的。”

阿谭犹豫着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们!”

然后她就再次递给我一叠纸,和之前当翻译一样,拍纪录片也要签合同,还多了一份知情同意书,里边告知了用途和传播范围,什么甲方乙方,肖像权,免责声明……

我看得头大,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她说你不仔细看看合同啊?

这么信任我?

我笑着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办事我放心。

我也特别郑重地跟家人说了我的豪言壮志,我本以为他们会很意外,会激动地为我加油鼓劲,结果他们好像都没什么反应。

我已经让他们失望太多次了,可能在他们心里,只要我今天还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仅如此,我爸妈对拍纪录片也不看好,在他们心里这除了扩大我丢人的范围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是面对那拍摄结束后高额的报酬,他们心里也不太想让这个好机会落在别人手上。

三千块钱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当时我故意问小赵记者:“那我岂不是可以上电视?那我就可以出名啦?”

她和周大导演笑了,“对啊!你可以上电视呢!”

我总是能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为了保护我的隐私,我不能使用我的真名,我说随便你。

她的眼睛转转,那不如……就叫罗加吧。我说好。

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罗加的意思是“心爱的人”。

从那天起,周大导演的摄像机闯入了我的生活。

我同意之后,就不再是偷拍了,而是全程跟拍,他们有了明目张胆的通行证,除了晚上睡觉之外他们两个一直跟我和阿谭待在一起,周大导演到处东拍西拍,连我家的小花狗吃剩菜都被当作了空镜素材。

他总是拿着一台索尼的磁带式摄像机,还要带上一个沉重的箱子,里面装满几十甚至上百盒DV磁带。

每盒磁带都会用油性笔仔细写上标签,比如“翻译工作”、“草坪采访”、“村童游戏”等。

因为一块电池拍摄的时长有限,所以他还要带一大堆备用电池,各种连接线和采集线,平时拍到一半我还常常要帮他在村里到处找插座。

阿谭常常一看到我被拍了,就会赶紧和我保持一段距离,他们两个就赶紧安慰她,让她别那么紧张。

她总是反复确认,真的会给我打马赛克吗?那我的声音怎么办?

你的声音我们也给你处理,哄了半天,她终于同意可以偶尔拍她。

其实我也紧张。最开始的时候,我有点受不了他一直在拍我,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不习惯面对镜头。

平时跟小赵记者聊天的时候我滔滔不绝,但真到了拍摄的关头,我反而总是说话卡壳。

我居然害羞了,低着头说道:“有点不好意思。”

还有一种情况,小赵记者问到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我会不自觉地扭头看看周大导演,再看看她,我说这个问题之前问过了,这时候她就会拽拽我,但之前我们没拍啊,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不管我什么时候找她说话,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放下手头上的事,听我讲述的时候,她从来都很认真,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时不时冲我点头微笑。

她对我做的全部都是正向的鼓励,没有一丁点的挖苦,亲和到让我觉得不正常。

有时候即使我跑题或啰嗦,她也不会轻易打断。

我后来才知道。

有关于堕落的故事她已经听倦了,但每次只要我开口,她都会表现得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群体,而且她特别擅长引导,类似于一种无比温柔的审讯,整个过程我毫无压力,让一个毒虫说真话其实是一件挺困难的事,人家凭什么向你坦白呢?

近乎于变态的耐心就是她的职业素养。

就这样慢慢地,就算她问的是以前问过我的问题,我每次都可以讲出新的东西。

后来我知道有一个词可以完美地概括我当时的内心,那个词就是——头脑风暴。

他们两个就这样始终陪伴着我和阿谭,直到摄像头对我们来说不再是一个威胁。

我开始慢慢适应了那个持续发亮的小红点。

有个问题一直让我记忆犹新,那天我们几个坐在我家附近的草地上,她问我:你对于戒毒有什么看法?

其实我还真有看法,这是我当时在几分钟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于是我神神秘秘地告诉她,我说我想申请一个发明专利,特别牛逼,特别厉害,要不这个方法就以我的名字命名吧。

“什么专利?”

“一种戒毒疗法!”

我告诉她,我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大概要花上十几天,我可以把白粉做成溶剂,并准备一瓶蒸馏水,每从溶液中吸出一滴管扎针,我就往白粉溶液瓶里注入等量的蒸馏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我注射的就会是纯水了。

这样一想,戒毒好像也没那么难。

我以为说完这番话后她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可没想到她却对我说:“俄切小朋友,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发明专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申请过了!”

我很惊讶,心想这不可能啊,这明明就是我自己的智慧结晶啊。

小赵记者说那个人叫林则徐。

第一我不认识他,第二这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所以我觉得不公平,于是我对她说,那我觉得我只是晚出生了而已,不然这个疗法就是我发明的了。

阿谭赶紧掐了我一把,让我快别说了,可能她嫌丢人吧,但我当时并不觉得,我还觉得我挺聪明呢。

可是小赵记者很平静,她回答我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提前演练了千万遍,和一个跟你差距太大的人心平气和地沟通本来就是个挑战,她只是摇摇头,我从未听说这些依靠自我监督的疗法起作用,每次你多打了一点额外的毒品,你总能找到理由说这是例外,至少我没见过有谁靠这个方法成功了,最后毒品没了,而毒瘾如初。

就比如说……那位抢了你发明专利的人,他先是发明了忌暖忌酸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

药效不明显,后来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根据时间,慢慢减少鸦片烟灰的比例,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法。

再后来,他又发明了一种新的中药方子,名为“林十八”,加入更多的中草药,此方可以清热解毒,滋补强身,减缓疼痛,但效果仍旧不理想。

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另一种依赖。

可能这就是禁毒史上最大的遗憾。

他努力了一辈子,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

到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家支戒毒,甚至是国内的部分戒毒所,使用的都不是最安全可靠的戒毒方法。

哪怕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在探索阶段。

我们现在有个更新一点的办法,虽然不是完全的颠覆,但是在国外已经有所成效。

也因为这个方法是我们学来的,所以无论是使用剂量,频率,还有突发应对措施都有前人的经验。

就比如,丁丙诺啡是一种镇痛作用很强的药,并且可以拮抗阿片受体,用白话来说,它和阿片就像是两个谁也不让着谁的相斥磁铁,一种在你身体里替你战斗的物质,除此之外,还有抗组胺药和抗癫痫药,把毒瘾当作某种过敏症状来治疗,他们可以联用,一定程度上减少患者的不适。

但是这种治疗手段还是存在一定的弊端,为了减少阿片在用药中的占比,需要用到的其他各种各样的西药太多了,怕这样反而损伤了病人的身体。

还有一点,也许亚洲人和西方人的体质会有些差别,效果可能也不太一样。

所以,国内的某些戒毒医生在继承了这项研究成果之后,开始尝试在配方里进行一定的删减,并加入一小部分中药。

如果这个治疗手段在你和煐煐身上成功了,以后的家支戒毒都可以用这个方子,也就是说,你是你们利姆的第一个探索者,她拍拍我的肩膀,你功德无量呀!

“这么说,我是你的实验品咯?”

“就算是实验品,这个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她可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得从根源想办法。

阿片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强迫性幻想。

你对人生的感受是大脑赋予的,而幻想性幻觉会迷惑你的大脑。

提到海洛因,其实很少有人提到幻觉,或者说,这个毒品的卖点本身不是幻觉。

有时候别人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刚想要张口回复,却发现自己其实刚刚一直闭着眼睛,四周安静无比,等到一整天结束,药物在你的体内代谢干净,你甚至开始难以分辨某件事情是否真的发生了。

阿片幻觉在很多情况下是在人身上虽然概率极小但确实有可能发生的,比如中了超高额彩票,和失踪的重要的人重逢,自己变成了有权有势的领导人,或者摇身一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

你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成了被神眷属的孩子,它模拟出来的是现实世界中狂喜的感觉,但其实在人漫长的一生中这种感受只占据很小一部分。

而色胺类致幻剂所擅长的,周遭世界剧烈地变形,发觉长出翅膀会飞,看见神仙怪兽,身体开发出某种超能力……这些你肯定知道是假的。

海洛因区别于迷幻药的绮丽却虚假的画面,这种体验是你的大脑带来的,而非视觉效果。

与之相反的是……她突然停顿,用很慢的语速对我说,听好了,在你戒毒的时候,某些可怕的体验也未必是真的。

我们的人脑中有一种名叫F肽的物质,当人的内心充盈着喜悦等良性感觉时,大脑的蓝斑内就会聚集这种神奇的物质。

也就是说,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它永远与你同在。

人们把全宇宙最稀有的宝藏称之为幸福。

你有没有想过,每个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其实本来就在你的大脑里。

这东西很小很小。就像……就像你们打针之后极速缩小的针尖样瞳孔那么大。

常言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它是人类幸福的中枢,它能镇痛,能暂时删除你脑内的所有负面想法,提高记忆力和思辨能力,让人耳聪目明,它能把胆小的人变成英雄豪杰,让一事无成的人流芳百世,让身体羸弱的人孔武有力。

人之所以不断地回忆某些东西,是因为独特又短暂,所以才刻骨铭心。

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理解,吸毒不是为了爽,而是为了活着,有时候你只是想要站起来而已。在瘾君子看来,这分明就是求生欲,何错之有?

那一刻我觉得恍惚,小景的面容和女记者的脸融在一起,我的眼睛变成了难以对焦的相机,当我想认真看看她,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在瘾君子的眼里,毒品是一种花钱就能买到的智慧,即使你躺在床上无事发生,也觉得刀枪不入,天下我有!

这种人生中难得的奇迹,只需要几百块钱,一克不到的锡纸散包,就可以完美地模拟,它危险,极端,却立竿见影。

这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作弊手段,人类历史上最无懈可击的化学武器。

人活一世三万天,理应要拥有智者的头脑,勇者的体魄,愚者的欢乐和闲人的时间。

那些靠着勤劳双手稳步奋进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蠢。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甚至不是新手可以概括出的体验,只有具有至少一两年阿片依赖经验的老手才会懂得。

这就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一个常年被书本浸泡的文弱女子,却每一句话都像刚磨好的利器,闪着带有敌意的寒光,刀刀见血。

吗啡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它模仿了F肽,欺骗了脑神经,让人进入虚妄的幸福,它来势汹汹,如山呼海啸一般震撼,让人口歪眼斜,神魂颠倒,甚至让人死而无憾。

只可惜,当你拥抱它的时候,你的身体就再也没法主动生产F肽了。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俄切。

我的医生可以给你生理上的治疗,但在心理上,就要靠你我的共同努力了。

“那你之前说的对我们两个自有办法,到底是指什么?”

“你听说过自证预言吗?”

她说只有相信自己,哪怕这件事听起来多么荒谬,只有相信自己才有可能真的做到。

因为现实看似客观,其实只是你内心的投射,所以,只要你能骗过自己,就可以骗过现实。

“什么意思?”我只听了个半懂,而且很怀疑。

“每天把『我已经戒毒成功了』这句话重复至少一百遍。”

“你这也太扯了。”

“既然撒了一百次的谎就是真的,重复一百次的未来为什么是假的?”

她继续对我说,俄切,信念的力量是无穷大的。

从今天起告诉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你活着的每一秒,你这辈子主动做出的每一件事,很可能全部都是心理暗示的结果。

所以,不要觉得自己在戒毒,你就当自己重病一场,戒毒成功的结果你迟早会得到,而且你已经得到了,你只需要病一段时间就好了,试着相反去想,带着这个答案去活着,而不是去被动等待那个概率很小的结果。

“照你这么说,我想要什么,只需要重复就够了。”我还是不相信。

那是因为你重复的次数不够。言行合一,你在重复的过程中就会不知不觉去做某件事的。

你需要做的不是许愿,而是坚信,坚信某件事一定会发生,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发生再与你所坚信的相反的事,你都不要相信自己的身心,而是相信自己预先设定好的结局。

再坚信之余,你需要重复,把这些话重复无数遍,哪怕你已经很痛苦了,那就一边痛苦一边重复。

你永远要对自己保持最大的期望,想象你期待的事情已经发生,甚至,把自己变成一个神棍都可以。

她之前说的所谓的神乎其神的戒毒方法,终于在今天揭开了面纱。

这就是戒毒——或者说克服人生所有苦难的唯一心法。

那天她给我们讲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一点,是心灵的力量。

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越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越是迷信,无法自拔地相信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疯狂地期待着那比空气还要透明的物质拯救自己。

那两天发生了挺多难忘的事,但我的情绪并不算高亢,我们开始严格按照小赵记者的医生给我们药治疗,前三天是有点特殊的,有加药的余地,只要不是要求特别过分,那个医生都会给,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是不可能说那么多话的。

但我也知道,今天唾手可得的镇静剂可能就是明天的奢饰品。

因为中成药的胶囊比较大,而且量多,这就导致我和阿谭每天需要吃特别多药。

我就像一个绝症病人,每天光是吞药片就觉得半饱。

那医生还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绝对绝对不能偷偷乱吃任何药,否则很危险的,知道吗?

有些药是不能跟我们治疗的药一起吃的。

每当我内心产生出一点不好的想法,我就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那句话。

可能我真的被她洗脑了。

我很听她的话,小赵记者希望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小伙子也可以多出出镜,这样积累的素材就可以丰富一些。

她说能不能让我出面去劝劝大家配合,我答应她了。

当时我把好几个戒毒的小伙子喊到一起,对大家说:“她是好人……是来帮我们的……我希望大家都能配合她,这样我们都能戒毒。”

大伙们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可能他们没想到我会替这个女人说话。

他们有的疑惑,有的不服,唯独子冈突然大声用汉语喊了一句:“不是吧!俄切,你怎么叛变了!不是你当初领着我们去扎记者车胎的吗?你前几天还骂她是个婊子呢!”

回去的路上,我和阿谭跟在小赵记者屁股后面,我走得很慢,始终跟她保持一段距离,一声不吭。

阿谭一直戳我,“你快点啊,快说啊!快道歉啊!”

小赵记者突然开口了,“没事的煐煐,他自己不愿意说,你再劝他也没用。”

周大导演就这样记录下了很多瞬间,快乐的,无聊的,难过的,还有尴尬到无地自容的。

这是我第二次以吸毒者的身份参加这种活动了。举行戒毒大会的日子,大家都把它称之为“虎日”。

那片宽阔的空地刚好嵌在利姆的山坳里,在多年以前这里是用来打荞麦的场坝,那里插着零星的歪斜木桩,脖子上系着被风雨洗刷而褪色的彩色布条,如今它们用来拴着用来祭祀的待宰牲畜,空地的边界探出无数野蛮生长的燕麦和蕨草,有山风从垭口来访时,总是摩擦出雨滴般的细响,还带着杉树林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这次的会议声势浩大,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规模最大的一次,上方还拉了横幅,这次大会有一千多个本地人参加,里里外外都是人,一共有十二个家支,包含三大氏族和九小氏族,这九个小家支联合形成一个类血亲宗族。

当时人们把部分公有林地卖掉,筹资了几千块钱买了牛羊猪鸡,男性村民现场杀生烹煮,妇女和小孩坐在一旁观看闲聊。

周大导演他们自然也带着摄像机来了,阿谭和小赵记者她们也坐在远处,据说这是要上电视的。

一只黑色的山羊角上系着红色的布条,正嘶叫着挣扎,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的按着它,一刀插进去就放血,阿谭皱着眉头把脸侧过去,才发现自己其实还得捂上耳朵。

在仪式上家支会邀请毕摩主持祭祖,请示祖先,希望借助祖先的庇护,帮助吸毒者戒掉毒瘾。

在毕摩仪式开始之前,他要先述说历史上著名的祖先的功绩,诵读经文后才正式进入仪式。

在听他讲话的时候,我总是朝着一个固定的地方看,时不时用眼神和他们几个对下话。

周大导演这时候就会向我摆摆手,让我别看他。

吉克毕摩用苍老的嗓子高声对大家说,各位乡亲们,兄弟们,姐妹们,今天,我们一起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由于我们利姆乡处于坝子中心的交通要道上,人员来往频繁,周边环境复杂,吸毒人员容易受环境影响而复吸,要巩固禁毒成果,必须依靠全坝子成员的共同努力!

否则,日复一日下去,庄稼没有人耕种,土地变荒芜了,孩子生病了无人看管,更可悲的是就连老人去世了也无人抬上山烧葬……

销禁毒品是维护家支生存的战争,蛤蟆生存靠水塘,猴子生存靠树林,人类生存靠亲友,彝族生存靠家支,家支就是成员的保护伞,救生衣,家支人说的话,如雷霆万钧不可违抗!

希望大家都能为家支争光!这样我们才能子孙昌盛,五谷丰登!

但最重要的,我希望你能为了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希望你自己好!

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我希望你健康,我希望你活着!

今天,此时此刻,我觉得荣幸,心里却也沉重,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言语好像真的是有力量的。

既然我的死路都被堵死了,那我为什么不能努力去活一次呢?

吉克毕摩手里的那把刀被磨得锃亮,在空中的挥舞间反射出一张张人脸,他的面前立着一块巨大的到人胸口位置的石头,表面布满苔藓和地衣,毕摩用刀在石头上刻上一个十字,它代表了一种永久的承诺,然后杀一只鸡作为祭品,把鸡对着石头扭转它的头,融诅咒、招魂和祈祷为一体,希望借此得到祖先的暗示,并帮助将家支范围内的贩毒者绳之以法。

那块石头前摆了一排白色的碗,里面已经倒好了白酒,毕摩把刚死掉的那只鸡的血横着陆续洒在每个碗里,然后转头看向我们,问谁要第一个来?

我二话不说就举手了,我想要拯救我的F肽。大家都很惊讶,我扭头朝小赵记者看了一眼,她冲我笑了。

很多家长都不敢让自己孩子喝血酒,所以我们第一次参加宣誓大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喝,因为诺苏人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狠最狠的毒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吧。

拍纪录片,喝鸡血酒,还有我对自己日复一日复吸行为的厌恶,我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了。

还有,我想要成为小赵记者心中那个特别的人。

其实最主要的是周大导演的摄像机在录我,我也是要面子的呀。

我妈对我大喊:“俄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说话可要做到!”

我说好,我一定做到。

也许这一次我妈真的信我会戒毒了,可她看我的眼神里虽然有骄傲,但更多的是害怕。

我环顾四周,当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大声对大家说,我,阿机俄切,在此郑重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吸毒,今天吸,明天死。

然后我高举手中的那碗血酒,转头朝着小赵记者和阿谭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那一刻我的心像烧开的沸水,一碗辣喉的高度数白酒混着鸡血的腥气,我皱着眉头痛快地一饮而尽,她们两个都笑了。

从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让我今后回忆起人生难忘的时刻,这绝对能排得上号,按周大导演的行话说,这必定是精彩绝伦的一帧。

看到我开了个好头,克伙他们也陆陆续续走过来,像我一样宣誓,然后把碗里的血酒喝了。

吉克毕摩欣慰地望着我们,然后开始继续念经,他说融合在血酒里的是彝族人对祖先和族人的承诺,喝下血酒后是全族人的督促和严厉的家支习惯法的约束。

喝了这碗神圣的酒,如果你要复吸,你就会像我手中的鸡一样死去,永世不得回归祖界,啊……

我的祖先,让您的孩子们的眼睛比太阳亮,脑袋比石头硬。

他念叨完之后,我们纷纷将手中的碗一并砸碎,这代表我们之前的吸毒行为已成为过去,从此又是新的开始。

大会结束后,我们都排队在名为“不涉毒,不外流”的倡议书上按了手印,签名,刚才的那碗白酒让我的脸热热的,有一股莫名的向往在沸腾。

那天本来是我们使用“采访剂量”的最后一天,但是小赵记者借着这个劲头问我,敢不敢把今天的镇静剂减半,我大言不惭地说当然敢,可是时间过着过着,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本来到了该我说话的环节,我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之前在给她做翻译的时候我就搞过这一出,下一秒,我突然蹲下了。

“你很想听你的话,但我真的没法配合你了。”

可能她已经察觉到了,我又想骗毒,但她没有证据。

她确实发现了我难受,我把我的袖子撸起来,给她看我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这个骗不了人。

但到底是难受到咬咬牙也能坚持还是真的要死了,这只有我本人才知道。

我突然就想起我小时候,为了躲避干农活,把热毛巾捂在头上装发烧,等我妈一走,我就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

可能有时候疼痛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意志,疼痛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于是她和周大导演临时决定,干脆把明天的输液安排到今天,在病房里采访。

他们把拍摄工作安排地很密集,极其注重效率,毕竟连时间都不等人,更何况是我的毒瘾。

在我们一伙人走到卫生院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

“其实你在撒谎对吧?”

我裹紧周大导演刚才给我的外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小赵记者的医生在卫生院有一个临时的小办公室,在路过那间屋子的时候,她敲敲门,指了指我,“给他打一针安定。”

“不行,我要打吗啡。”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是我的本能反应,压根没过脑子,就像是一只青蛙挣扎着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你想得挺美!我说那次是最后一针那就是最后一针!”

她还挺有原则。

卫生院紧邻着利姆小学和乡政府行政中心,和附近庞大的开放式垃圾场一样,卫生院反而是最不卫生的地方,因为这里寄存了太多的毒虫。

打完安定之后,她带我和阿谭在这里做了血尿常规,然后让我们在卫生院输一天液,我真正意义上的抗毒斗争就要开始了。

给我输液的是一位年轻的小护士,她是雅安卫生学校的学生,我听说通常只有刚从卫生学校毕业的菜鸟才会不得已被派到偏远地区,于是这些缺乏经验的卫生人员反而承担着最为缺医少药人群的照顾工作。

她给我扎针,我这么瘦的人,血管这么明显,她居然笨手笨脚地扎了好几次才顺利扎进去,可又偏偏扎在了有血栓的一处静脉上,在这里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此处的静脉已经完全固化,正确的办法应该是在下面另找一根,不能从正面扎进去,而是斜着扎,否则就扎不进去。

我已经提醒她了,可是她并没有按我说的做。

“你真应该给你自己扎一针。”

你什么意思!

她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没什么啊,别多想,就是字面意思,给自己扎一针葡萄糖之类的,随便什么,这样你就知道你的扎针技术有多差了。”

眼看她再次把针头扎在了刚才的位置,我有点不耐烦了,无奈地把针管夺过来,“算了算了,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就这样,我给她做了一个完美的示范。

我还告诉她,在打的过程中呢,你应该用针筒或者输液针把血先抽出来一点,再推进去,再抽出来,再推进去……

就这么来来回回反复几次,这样血药浓度就会达到峰值,反应也是最大的。

只可惜小护士完全没耐心听这些,她用表情告诉我这是一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嗜好。

最后我跟她开玩笑,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我,她气得翻个白眼走开了,阿谭也是自己给自己打的,因为小护士看我们两个是情侣,索性也不管她了。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他们这群护士打针技术真没我好,他们没我专业。

周大导演憋着笑记录这一切,但专业的他并没有让摄像机抖动。

我的点滴比阿谭的先滴完,小赵记者当时不在病房里,好像是她的医生找她有事,我正打算去那个办公室找她,走到那里时,门开了个小缝,里面有她们两个说话的声音。

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偷听,因为刚才她们的谈话中提到了我的名字。

医生说,可是我们的戒毒方法从来没在家庭疗法中实行过,对吗?

我认为最稳妥安全的办法,是把阿机俄切和他女友送到县级以上的医院治疗,那里有更系统更全面的安全应对措施,这和你们拍纪录片也不冲突。

“可是这和我的本意冲突。”小赵记者的语气很坚定,“拍纪录片是我们的行为,这只是一个过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家看到一种戒毒的可能性,尤其是在凉山的吸毒者和家属。我确实可以自己贴钱让他们两个住在医院里,可是其他人呢?你放心好了,我有把握照顾好他们两个!”

对面的女人对着小赵记者叹了一口气,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我是个医生,我还是想提醒你……

接下来她说的那句话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可能会在戒毒的过程中死掉。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倒吸一口气,发出了点动静,扭头一看,是周大导演,他似乎对屋里的谈话内容全然不知,问我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还大咧咧地推开了门,这下我和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小赵记者问我:“俄切,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刚来。”我强打精神对她笑了笑。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沉默,我的心很乱,正面的,负面的,下一秒随时有一方会压倒另一方,我在心里酝酿了一分钟之后,突然对她说:“那就试试吧。”

“好。你通过我的第一个考验了。”她笑了。

直觉让我看向身后,那个男人果然在那里,他手持的摄像机正瞄准我,像是一把上了膛却只能发射胶卷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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