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被同台者吸引走所有关注的经历吗?
当周围人的目光都注视于另一人,自己却不得不依旧待在可注视范围之内的时候,皮肤可能会变得异常的敏感,以至于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小尘埃的颗粒感。
尽管对评委与围观者来说不可能带有什么主观的恶意,但这种『不注视』本身化作的燥热感是很容易涌上脸颊的——尤其是对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来说,严重的情况下可能胃部都会开始出现不适。
但这无关于任何理性的计较,只要是一个对自身有所追求的人,这种高对比带来的失落感就无法避免。
她完全明白这是没有道理的,本来自己就只是临时抱佛脚,夏合画画比她厉害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落落试着放空自己,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了自己并说了些什么,她的视线平直地看向前方但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突然一只皱巴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吓一跳地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穿着宽大衣装的老人家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看样子应该是评委老师。
他须发全白,大胡子还有点乱,但因为打理得干净所以也不会给人邋遢的感觉。
这是一位从形象上很符合“德高望重”这个印象的老人,他友善地朝面前这个女孩儿点了点头。
落落俏丽的脸蛋儿一下子变得通红,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自己走神了。
老人理解地摆着手说道:“不怪你不怪你。”
随后他慢慢踱步过来仔细端详着少女身旁的画作。
如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的腰背没办法挺得太直。
落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吞了口唾沫。
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听他说道:“基础有点差。”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评价,可落落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失落和委屈。
只不过马上又听见老人补充道:“但这神抓得是真不错。嗯……观察力很好,而且构图和细节都很有想象力,嗯嗯,有天赋啊。小姑娘你没学多久吧?”
老人后面的话让落落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就……临时学了段时间,我只是来帮同学凑数组队的。”
听见这回答老人只是点了点头,没做评价。
随后看向女孩儿的画作,背对着她过了一会儿后,才转过头来柔声说道:“你是一个很真诚的姑娘。”
老人没有等女孩儿回应他继续说道:“或许你并不擅长画画,但我想你的骄傲一定也是在站在台前。从你的画中我看出来你宝贵的才能是表达,所以一定不要让外来的目光影响到内在的自己。”
可能是老人慢条斯理的语调和行头实在很像世外高人,落落不自觉地点头思考着。
“老师您说我的表达能力很强,具体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自己基础很差,许多地方画的是不准确的。”
对于这个问题,却只见老人对着女孩儿眨了眨眼睛,然后促狭地朝一旁正在回答其他评委问题的夏合方向努了努嘴,说:“那男娃娃,是你心上人?”
听见这话落落只觉得血液一下涌上脸颊,她连忙否认。
“不管手头的技术硬不硬,也无论你愿不愿意,只要是用心搞出来的创作啊,都会留下自己的一部分来。”老人一点没有在意女孩儿的否认,只是指向她的画作这么说道:“没有极为用心的观察,怎么都画不出这些细节。你们说呢?”
老人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他转身向周围说的。
此时落落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之前另一边的评委们竟有好些都围了过来,尤其是看见木夏合竟然也过来了。
一想到他可能也听到了老人的话,落落就觉得尴尬到头晕目眩——虽然这死木头什么都心知肚明,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说出来那可是另一回事。
看见女孩儿连耳郭都开始泛红,夏合心里苦笑着开始替她解围:“秦老师,落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们当然是比较熟悉的。您老就别拿我们取乐了。”
说着也走到了女孩儿的身旁,通过与她站在同一个方向来提供心理上的支持。
老人见状开始大笑起来,并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别围着赶紧去下一组。
随后他笑骂道:“小木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坦率。小小年纪就把面具戴得比老头子还厚,我都替你觉得累。”
见话题被带走了之后的落落悄悄松了口气,但又有些失落。随即她也注意到了老人似乎与少年非常熟络。
面对女孩儿好奇神情,夏合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便介绍了起来:“这位是秦树人老爷子,时任上京美院的油画系主任,在国内是泰斗级的人物。我们现在学校的美术老师就是他老人家的徒弟。我也曾因为机缘巧合,有幸被秦老师指点过一二。”
对于少年的介绍,秦老爷子似乎非常受用,他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说道:“小木才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高度,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就是可惜啊,他的志向怎么就是搞雕塑,我之前想说服他转来油画系可这小子固执得很,明明画得那么好,非要搞那些锤子刀啊,不美不美。”
夏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十分客套地回应了几句。
……
评分早已结束,转播的摄影师和主持人也在很早之前就跟着其他评委老师走向了下一组人群。
秦老爷子则依旧笑呵呵地留在原地和夏合唠嗑,看得出来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他资历足够高,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地来打扰。
“我是越想越觉得遗憾,多好的苗子。我那儿子啊……唉…没天赋,继承不了我的成就和名声。你要是考来美院跟我,我必然视你如己出啊。”
只不过似乎早已猜到少年的回答和决心,老人立马摆了摆手制止了回应,示意自己就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不说也罢。
随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又继续道:“哦对了,说道我那儿子,他现在就在这馆里上班,虽然只是个经理;但手下也管了好些号人,呵呵。一会儿你们认识下,之后有什么事儿也能有个照应。”
*****
*****
秦参的父亲是业界泰斗,在这巨大名望带来的阴影之下,自然而然地他小时候也曾被寄予过厚望。
只不过经历了一系列不足为外人道的闹剧之后,他与他那尊敬的父亲最终都接受了自己并没有继承其天赋的事实。
“虎父何必非要有虎子?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挺好的。”——至少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后来托父亲的关系进了京城文艺馆任职,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倒也没什么不满足的。
但秦参此刻看着面前大厅里的少年少女们,心情却不是很愉快。
不光是因为一向清闲的文艺馆因活动而变得异常忙碌,连带着他这个前馆经理也多了许多事情要操心。
更主要的是这些天他耳朵里充斥着大量“天赋”“才华”“前途不可限量”这种家长间令人作呕的恭维话。
在文艺馆工作之后他见过太多那种只不过能把苹果的明暗分界线刻画出来,就被家长大惊小怪地称作『不世之才』的滑稽场面。
看着那一张张骄傲得意的面庞,不知道的还以为各个都是真有本事似的。
其实当人们在赞叹一个孩子是“天才”的时候,并不是在称颂他此刻的成就,而是对着遥远的未来进行畅想。
人们满足于这种贷款式的成就感,即便最后都只是泯然众人,也不妨碍现在此刻脸上的红光。
在他完全退出美术事业之后,随着父亲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父亲似乎越发热衷于寻找那种能继承他衣钵的『传人』。
身为儿子,他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好不爽的,毕竟他志不在此。
虽然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志向,但总之,志不在此。
……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的三轮比赛全部结束,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结果却被父亲叫住,说是让自己帮忙送一对年轻学生回家。
看着那个在父亲招呼下被称作『小木』的少年,尽管心中充满了不耐烦和不屑,但他还是拿出了成年人的气度友好地与对方打了招呼。
虽然在秦参看来这无非是又一个『方仲永』罢了。
但他身旁那个姑娘倒是让他花了好大定力才克制住了不断撇过去的目光——这高中小妞长得也太标致了,真是操了蛋的狗屎运小子。
说来这『狗屎运小子』倒是很识相地说着什么不用麻烦,自己可以打车。
“嗨呀小事情,客气啥啊,小木你就叫秦大哥好了。打车多麻烦?你和你朋友住哪儿?我开车送你们回去。”虽然一想到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要被浪费了就烦得要死,但社会人的涵养让他的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当听到少年要回去的地址竟然是自家那栋公寓的时候,他愣住了。
………
尤其是他们一起从十三楼的电梯里走出来之后,看见走廊尽头那扇门打开,那位令他魂牵梦绕的冷漠少女在看见男孩儿后如雪融花开般的脸……
他觉得自己的胃都开始抽搐了。
………
*****
*****
………
日月轮转,便是数日过去了。
季秋辞缩起膝盖坐在沙发上,足跟正踩在坐垫的边缘。
必须要佩服大小姐的礼仪功夫,如此放松随意的坐姿由她做出来竟也能给人以端庄优雅的感觉。
只是这怎么看也都不应该是一名淑女该有的坐姿,瞧那居家薄裙垂下时露出了的如雪肌肤,若让旁人瞧去了该如何是好。
好在此刻她面前并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她心仪的男孩儿,她向来是不忌讳在他面前表现得随性的。
季先生对她的教育用心也严厉,学识上开明,作风上却难免封建传统。只不过人自然有其天性,有抑便有扬,失去的便会寻求补偿。
这更像是她自己的一种仪式——每当在夏合面前的时候,她总会做一些平时不方便或不能做的举动,即便并没有特别的必要,但『做出平时不能做的举动』这件事本身很重要……
比如吃完甜品后用舌头舔掉嘴边的奶油,或用吸管时往水中吹出气泡,又或者随意地将脚搭在沙发边缘等等……
通过这种有些幼稚的方式她能略微放松一下『季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给自己上紧的弦。因为只有在他身前,她是可以不用在意形象和教养的。
嗯……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对面沙发上的夏合正在读她最新写的那个故事,关于『少女与龙』的那一个故事。
此刻她手上正捧着一本看不清书名的老书,眼神在发丝的掩护下似乎是在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字。
与告诉钱多多说的不同,她其实是写完了这个故事结局的。
在故事的最后,少女手中的短剑碎裂,但最后的残刃却轻而易举地刺入了黑色的龙鳞。
原来邪龙的力量来源于人们的恐惧,当少女的举动鼓舞了战场上的人们之后,当所有人都为了保护自身珍爱的事物而向邪龙发起冲锋之后,无敌的邪龙便失去了它的力量。
……
这个结局配合上她的文笔其实相当的荡气回肠。
只是她自己并不是非常满意,因为总觉得有些机械降神了,可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做这个盛大的落幕。
没有绝对满意的结局,也就没有拿给钱多多看。
但却拿给夏合读了,因为从小到大他便是她所有作品的读者,无论自己满意与否,只要是完成了的故事,都会给他看。
一如他的雕刻都送给了她。
……
尽管看上去都是同等的不在意,可那沙发边缘轻轻打着节拍的脚尖多少还是暴露出了少女心中的紧张。
她的脚上是一双做工极精湛的编织袜子,因为较为宽松倒也不显眼,只不过她的表情过于风轻云淡了,便显得那袜子里不断点头的脚趾煞是可爱。
伴随着少年长长地呼气声,她知道这意味着他总算是读完了这个故事。
她用拿折扇一般的手法用书将自己下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那一双柳眉下的瑞凤眼。
并未出声,但那清亮的眸子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如往常一般在等他的读后感。
夏合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随后他开口说道:“我很喜欢这个结局。即便你为了保持最后反转的惊喜感,将邪龙弱点的线索写得过于隐晦了。或许对那些没认真阅读前文没注意到伏笔的读者来说会有些太突然,但我很喜欢这个结尾的……唔……那种……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的感觉?”
“但这个弱点有点太戏剧化了。”季秋辞的声音响起,她毫不留情地批评着自己笔下的故事:“给人一种先准备好了口子然后再把钥匙插进去的感觉。”
夏合却据理力争地接着说道:“故事的伏笔如果像工具一样摆在台面上,给人说清楚了这是道具1 、2 、3 ,那这种故事读起来也太无聊了。结局有些出人意料,但当我回想的时候却发现前面早有铺垫,那这便是成功的落幕。”
“但这么强大的敌人弱点居然是凡人的勇气什么的,这不会太俗了吗?”她觉得这个桥段光是说出来就有些太童话了,俏脸翻起了微微的红霞,好在有书本遮着。
“我并不这么觉得。”夏合目光灼灼,他说:“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天生地养的无敌生物,它汲取人类的情感作为养分很合理。而它不惜引起战争以引发人们的恐惧才能壮大到如此地步,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了解其中利害关系,但只要有一个人鼓舞了他们,那带领着所有勇敢的人们战胜吸食恐惧的邪龙这就是顺理成章的故事。我觉得一点都不俗套。”
似乎被少年斩钉截铁的认真态度给震慑到了,季秋辞睁大了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直看得回过神来的夏合不好意思从而避开了视线,她才轻声开口说道:“你快要说服我了。”
听到这话,夏合乘胜追击道说:“而且你想啊,这邪龙只是不断在吸血而已,它非但没有让人们生活过得更好,还用分身到处引发战争。那位老人家不是说过——『一切的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嘛,这种寄生在人们身上的反派被人一戳就破,我觉得还挺合理的。”
听到少年似乎把自己的幻想故事进行了过于夸张地升华,她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可她明白少年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肯定她。
季秋辞厌恶阿谀奉承,她觉得没有底线的赞美会让人显得很蠢,就像明明只是只鸭子却被人插满了天鹅羽毛就忘乎所以地想飞天一样——那下场通常不会很美。
但夏合真心喜欢着她的每一个故事,所以每一次都会用尽他毕生所学来描述为什么她的故事是好的——他一向这么做着。
可若只是这样,那与其他的谄媚者倒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夏合当然明白季秋辞有多讨厌别人盲目地称赞她。
所以他总会在说服了女孩儿『首先这个故事是很好的』之后,再继续补充一些能提升的细节。比如现在……
当听到少年开口说道『只不过』之后,季秋辞意识到她真正等待的读后感便在这里。
“只不过,我觉得有一点让我比较在意。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人们都太……都太……唔……”夏合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在自己并不算丰厚的文学知识库中搜寻却一时没找到特别合适的。
季秋辞看着少年蹙起的眉头,觉得那道细小的褶皱就像一把刀。
这把刀能把他平日那副做给大人看的无聊腼腆表情稍微划开,露出那种属于他的极专注的,在她眼里又很迷人的神色。
她心中忽地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想用脚尖去点一下他眉心。这个念头来的之突然,内容之荒唐,令她自己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好在她还来不及感受更细致的情绪,少年的声音又继续响起,打断了她脑内某些有点危险的东西。
“唔,我觉得这里面的有些人物太『善解人意』了。”满意于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夏合开心地睁大了眼睛说道。
“……”季秋辞没有出声回应,而是用眼神传达了『我没懂你在说什么』的意思。
心领神会地少年立马开始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小弦故事里的一些角色太『理性』了。你很在乎每一个角色在完全合乎逻辑的情况下会做出何种选择,但事实上人在许多情况下逻辑和理性都不能占据上风。”
她轻声问道:“比如?”
一点也没有在大小姐认真的目光面前露怯,夏合继续说道:“比如失去儿子的老妇人怎么会那么快理解到宰相的苦衷?被断手的女官在那么危机的情况下还能顾及到主角这个陌生人的安危……”
大小姐没有开口,但是她微皱的眉头和眼神表示她有想说或者想要反驳的话,只不过她在等着他说完。
注意到这一点的少年没有卖关子,他继续说道:“没错,她们全部都有足够的教养和见识来做出这些判断。可是我相信人在巨大的心理或生理冲击面前恐怕很难做出如此正确的选择,这种事情绝没有处在安全位置的观众们想象的那般自然。”
“还有女主因为遭人陷害而生死不明的时候,她的恋人考虑到了是联邦内的鹰派挑拨离间的可能,以及后续搜救必须借助帝国的力量,加之此时更加紧要的是将邪龙将醒的消息带出去,最后他没有选择向表面上造成这一切的帝国将军发难。这在后面的故事发展中被证明是正确的理性的,但是……”说着,他的视线略微低了一点,似乎是看向了面前的茶几,又似乎是看向了季秋辞那双漂亮的袜子。
“但是……我总觉得……他太理智了。换做是我……我觉得我肯定做不到。”
“为什么?老妇人和女官那里我承认或许她们确实有些超出人设的冷静了。但女主的恋人虽然当时并不知晓相关的情报,但他可是王国的高骑士,有足够的政治眼界和嗅觉意识到此刻王国若和帝国开战最后获利的只会是联邦,而那位女皇帝也没有理由在平定叛乱之前招惹王国,他自然会有理由怀疑。”
“……是。你说得对。”他吞了口唾沫,眼帘低垂的说道:“但当时女主被黑色骑枪从飞龙背上挑落的那一幕……我觉得她的恋人不可能忍得住不启动盔甲。”
“为什么?”季秋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夏合会这么认为,情绪当然会影响人的判断,但在足够严肃的大是大非面前,理性和利害关系才是当然应当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因为……”夏合的视线依然朝下,似乎不敢看季秋辞的脸,但他还是在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说道:“……因为故事里的女主和你太像了……我就在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当时肯定就疯了。”
说完,他似乎涨红了脸,也没有抬头,视线依旧低低的。
……
过了半晌,季秋辞才总算回味过来少年的意思。
虽然两人从未『官方宣称』式地进行过告白或以男女朋友称呼彼此,就只是这么一直待在彼此身边,但两小无猜的成长过程中无论是牵手还是接吻都已经做过了。
其实于他们这种关系而言,非要有一个所谓的『告白环节』反而是画蛇添足了。
但也正因此,每当因为一些暧昧的情节而似是而非地出现这种形同告白的话语时,都会引得彼此面红耳赤。
这已然是一种独属于小两口的情趣了。
她很想痛骂一声『肉麻死了』,可又无法否认心底的情绪是跃动的正面的。
于是在那小小的雀跃让她快要压不住嘴角之前,她用刻意地平静语调说道:“是吗?但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很冷静。假如换做是阿合出事了,就算我再担心,但想要救你最合理的选择当然是计算好所有厉害关系然后执行。意气用事的发脾气除了发泄我个人的情绪,对『帮助你』这件事情反而是没有帮助的。但……”
顿了一顿之后,她继续说道:“但你说的对,我最近确实陷入了瓶颈。虽然我觉得我笔下的角色们行为逻辑是非常『合理』的,可故事往往也不是靠合理而更精彩吸引人,情感的爆发或许确实是我的弱项吧。”
听到这回答,少年思考了片刻后说道:“你是说如果所有人都按着『最优解』行动,那很快局面就会像池塘里的水面一样平静下来。嗯,小弦确实比我强啊,一下子就把我想感觉到的模糊东西搞明白了。”
他露出了那副她再熟悉不过的微笑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钦佩和温柔。
只不过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面前女孩儿似乎有些要恼羞成怒的迹象,便立马话锋一转说:“对了,差点忘了说了今天晚饭我就不过来了,秦老师……就秦树人老师,你认识的,他说想请我吃个饭,似乎有些事情要聊。”
“秦老师?”本来很气愤少年这生硬至极的转话题方式,但突然听到这个有些年头的名字还是让季秋辞微愣了一下,聪敏如她立刻就联想到了是不是和最近的比赛有关。
“秦老师是作为这次比赛的主评委之一。”果然,夏合随后的话便确认了她的猜想。
“他为什么这时间找你吃饭?”季秋辞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点。
“唔,他说早就听说我来京城,这次总算逮到机会了。你也知道,他不是老想让我转去油画系嘛。”夏合觉得着这话听上去有些在自吹自擂,随后便紧接着说:“哦对了,秦老师还提到了你来着,小弦要一起来吗?你能来的话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季秋辞在话题切换之后就又换回了之前舒服的坐姿,重新开始看起了手上的那本书。
听到这话她也没抬头便回应道:“我就不去了,免得到时候影响你的判断。”
“判断?影响我什么判断?”夏合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话让季秋辞的注意力重新离开手上的书本,她抬起了那对漂亮的眸子望向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不满。
…既然他早就知道你来京城而且都一年多了,如果他真有那么迫切地渴望你转系,何必等到碰巧遇见了才邀请你?
他身为你参赛的评委,在正赛开始之前的节点突然邀请你去吃饭,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
以上的心理活动大小姐并没有说出来。
她觉得夏合应该多少也能察觉得到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马一点也不迟钝,这些背后的弯弯绕对少年来讲没有任何不好理解的部分。
所以他现在只是在装傻。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以更多的善意去假设别人的行为与动机,在没有发生之前便都不会随意揣测别人的意图——这与大小姐受到的教育是相反的。
大小姐确信这种特质在社会上会很危险。
遭人利用都算小事,怕的却是因此赔上本钱。
虽然幸运的是直到目前为止,无论是他的才能亦或是周遭环境,都让他有足够的资本去乐观、去天真。
至于她,虽然既痛恨他的天真,却又难以自禁地会尽她所能地想要保护他的这种天真。
毕竟归根究底,这一份天真终究也是这个男孩儿如此吸引她的原因之一。
因此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后说道:“没什么,替我给秦老爷子问个好。”
知道大小姐作出决定后是不会更改的,因此夏合也没有尝试进一步说服她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后说道:“那今晚就你和落落想办法解决咯……哎,落落呢?好像一整天都没见到她。”
“……”
或许是因为太专注于书本里的内容,大小姐似乎没有听到夏合的问话。
直到少年又重复了一次之后,她才用一种有些过于平稳的语调说道:“哦,落落和她的一个朋友出去了,晚……饭应该就不回来了。”
“朋友?她现在还有留在学校的朋友吗?”夏合感觉有些奇怪,没听说落落提到过她还有暑假留在这边的朋友啊。
听到这话,季秋辞的视线离开了手里的书本,带着一种很微妙的神色斜斜地瞥了眼夏合。
“你什么意思?”
“当然,额,我是说……”话说到一半,少年总算是意识到了无论他有多在意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朋友』,他似乎都不应该在季秋辞面前表现出来。
落落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也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他没有对她人际关系置喙的余地。
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失败地低下了头。不是因为落落的缘故,而是他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对季秋辞有些不尊重。
随即他便诚实地坦白道:“确实是有些担心,主要考虑到落落被卷进那些事情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了,我怕会不会是之前的什么人来找她……”
所谓的『之前的什么人』,自然便是指的郝川。
夏合在一系列事情之中都没有见到这位落落的『男朋友』。
但或许这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相信如果自己遇见了郝川,肯定没有办法控制住情绪一定会下死手揍他——万一真把他打成重伤或者残疾什么的,那可就麻烦得很了。
大小姐本来只是想拷打一下少年,但听到他的解释后也必须要承认夏合的担心是无可指摘。她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她前男友,没有危险的。而且我把我之前用的那个旧手机给她了。别担心。”
虽然心里依旧有些奇怪,但既然大小姐没有因为自己如此关心另一个女孩儿而生气,他便已经非常知足了,所以此时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更重要的是既然落落现在手头有手机了,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总能联系上了。
最后他也相信季秋辞的判断,既然她说没有危险,那想必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
松了一口气之后,他看着手表站起身来说道:“好吧,说起来也到时间了,我差不多要准备走了。”
看着打算离开的夏合,她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
今天晚饭落落和夏合都不在,久违地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她有一些舍不得少年现在就离开,但又不好意思挽留。
于是心中想陪他一起去赴宴的念头便薇薇萌动,随后她问道:“你一会儿怎么过去?”
夏合从少女的语气中听出了她似乎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很开心地回应道:“噢,是秦老师的儿子——就住我们隔壁的那位大叔,他一会儿会开车送我过去,很方便的。小弦你想一起去吗?”
听到少年提到邻居,浮现在季秋辞心头的是住隔壁的、之前在健身房外遇见过的,那个令她相当不舒服的中年男人的形象。
平心而论,那男人衣着品位没问题,个人形象也收拾得还行。可不知为何季秋辞就是觉得那男人令她背脊发颤般的恶心。
或许是因为那男人当时在电梯里看着自己的眼神,怎么都不像是一个长辈看着小姑娘的样子……那里面藏着一种她尚不了解但多少能猜到其背后含义的龌龊欲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胸口的浊腻感尽数吐出去后说道:
“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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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国际体育盛事,新的城市绿化如雨后春笋般从街边冒了出来。
虽然离秋天还有一段距离,但如此大量的新绿植也对环卫工作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市政也因此不得不雇佣更多的人手。
在一辆安静行驶着的白色梅赛德斯里面,顾落落将头轻轻地侧靠在车窗上。
眼神没什么焦距,只有余光中新翠的绿化带被拉成了一条线。
突然间她注意到路边一个环卫工人的身影,一种坠落感让她一下子惊醒了。
因为她觉得那位工人的背影似乎和父亲有些像,可随即又发现只是自己看错了。
……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城,她的家人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到处跑生意,怎么也不可能突然来扫马路。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那位看上去岁数也不小的环卫工人的腰佝偻得很低,手拿着簸箕喘气的动作和她记忆中父亲晚归后趴在水池前喘气的背影重叠了一瞬。
她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这一幕似乎是在为她即将做出的决定增加了一些说服自己的砝码。
车内高效的冷气快速风干了她刚才背后被惊出的冷汗,难以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关心的男声从一旁传来:“落落你没事吧?我空调开太冷了?”说罢便想要伸手来握住她的手,似乎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凉。
落落不着痕迹地用撩头发的动作避开了,她轻咳了一声后说道:“我没事,就是刚才差点睡着了。”
然后似乎是为了避免尴尬,她又微笑着接了一句:“看不出来钱少你开车这么稳。”
驾驶位上的男人自然便是钱胜天。
闻言他也笑了笑,似乎也并不在意落落刚才避开自己的动作。
关于为什么他能开车,就像他和刚上车时面露疑惑的落落说的一样:“嘘~低调。你就当我谎报年龄了吧。”
……
落落的视线又回到了窗外。在她的视角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俗套到有些无聊的桥段:
一个家中开有娱乐传媒公司的有钱少爷,向一个家境不怎么样却做着演员梦的傻丫头提出了一笔交易:一个能登台参演某二线电视剧的配角名额——对落落这样的没人脉没资源的平民姑娘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了。
而对应的条件嘛,用钱少爷的话来说『只需要一点小小的牺牲』。
在落落眼中,所谓『小小的牺牲』没有任何不好理解的地方,无非就是让她把自己扒光了送到他床上去罢了。
她本来就不是处女,现在也没有在任的男朋友,讲道理没有太多可以顾虑的。
只是……
只是她终究还是个年轻的会做梦的女孩儿。
除开之前被枭虎控制的那段时光不谈,她虽然到目前为止已经和好几个男人上过床,但那至少都是她当时的男朋友。
遇人不淑是一回事,出卖肉体换取利益那却是另一回事了。被渣男骗走了初夜,她只怪自己瞎了眼,后面遇到的男人则更是不提也罢。
自己是幼稚、愚蠢没错。但她从来没想过要通过出卖肉体来为自己牟取什么机会。
演艺圈不是什么纯洁的梦之乐园,这种常识她当然知道。她也设想过有一天面对凭自己无法获得的资源,自己到底能不能经受得住诱惑。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早到在她踏入那个圈子之前。
“……”
长得漂亮?
那只不过是进入演艺圈的入场券。
她一直相信自己真正的凭依是这十年来不曾懈怠的苦练,这种努力应当多少可以让自己把握住命运吧。
可是当回音壁剧团的制作人在街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她,说她不尊重试镜的时候,她只觉得很是可笑——笑自己等了那么久的机会又因为自己的天真愚蠢而被错过了。
随即而来的情绪则是不甘心。
有被误解的不甘,也有被背叛的不甘,还有努力无法被证明的不甘,但归根结底,真正让她愤怒和难受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找谁来责怪……
难道最后还是要埋怨自己的命?就只因为自己是女儿身?
……
但落落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在被夏合救下之后,她一直用笑容和开朗把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隐藏得很好。
她从小苦练的演技没有辜负她。
木夏合没有看出来,只感慨她好坚强好勇敢。季秋辞或许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她不确定。
她的演技真的很好,好到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确实走了出来,那些事情已经随着枭虎郝川彻底的销声匿迹而翻篇了。
……
直到几天前陪夏合参加比赛的那个下午。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她的作品而聚焦在夏合的画上面时;当明明画像上的模特是她,但人们赞叹的却是画像本身时;当好不容易有个评委老师来称赞她却转头又和夏合聊起来时……
她自然明白对夏合生气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可你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好,还是崩开了缝线的伤口也罢。
总之就像一个被撑破的水囊一样,倾泻而出的是数不尽的委屈和不服。
一直以来,她都是基于对自己汗水与技艺、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道理的笃信,或者说一厢情愿,她才能保持自己的坚强和自信。
可这段时间的这些事情让她前所未有地怀疑起了自己。
哪怕一次也好,她现在太需要有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和能力,不然之前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会卷土重来。
哪怕为了获得这个机会,她需要打破自己的底线,出卖自己的肉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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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月升,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校外的公寓里一片寂静。
洁白的月光开始给室内投下了影子。
『咔哒』一声,季秋辞的头发微湿地打开防盗门回到了屋内,她刚游完了泳才从顶楼下来。
通常她会在更晚些的时间去以避开其他人,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夏合提到了那令人恶心的邻居,还是因为此刻落落正和钱多多在外面,她只觉得静不下心来。
这种状态既不适合读书也没办法写作,所以干脆就去泳池里放空了一下。
她之前之所以没有告诉夏合说落落其实是和钱多多出去的,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顾虑到了落落的隐私。
无论落落是为了避免继续参合在夏合与自己中间想要发展新的关系,亦或者单纯是为了钱家少爷手里的资源才与之来往,那都是她自己的决定——虽然大小姐有敲打过钱多多叫他不要乱来。
不管是好是坏,季秋辞都没有插手和干涉他人人生的兴趣。顾落落作为一个独立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个体,她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不过大小姐从女人的直觉出发,认为落落应该不会想夏合知道这件事情,尤其是假若落落只是为了获取资源而与他人来往的话,那恐怕……
“嗡嗡嗡……”
突然一阵手机震动的嗡鸣声传来。
她之前因为去游泳而将手机随手放在了餐桌上,此刻它正在边缘震动,差一点就要掉到了地上。
她急忙快步过去将手机接起,连肩膀上擦头发的毛巾都掉到了地上也没顾得上。
只见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是“多多”……
随着电话接通,并未打开公放却依然能隔着一段距离听到钱家小少爷情绪激动的声音:
“我的姑奶奶您总算接电话了!!我他妈……我说我都打了多少个电话了!你快……你快过来!你那个朋友她疯了!你快过来帮帮我!”
………